张新泉小说：小罗的难题（二）

张新泉

二、
　　 罗天刚初中毕业于文化革命，没有继续读书，读的是社会这部活书。本来没有想当不当官的问题，当官的想法是来自社会地传染。
　　 他出生农家，历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插田盘土不是问题。城里人也要下放，反有得天独厚的感觉。如果没有其他行业对人吸引，他会快快活活把一个农村人做下去。别无选择嘛。如果农活行里没有年年跳龙门的人，他不会眼热不会动心。如果都按宣传的那样，老老实实扎根农村，也不会有其他思想萌芽。问题恰恰是同一个大队的文化不如他的，出去一个又一个，拿工资干松活事情去了。当兵，招工，活生生的拔根教育击垮了假惺惺的扎根教育。差的也当了大队代销店的代销员或者抽调到到供销社制作九二0（类似膨胀剂）去了，有的当了大队会计。他受到传染，思想天平慢慢倾斜，心里的平衡打乱了。他这个壮劳力一年干下来也剩不了几个钱，没有谁是上了铜板册的，你们去得我也去得，那就怪不得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他也受到口是心非地传染。一个在公社登台信誓旦旦表决心铁心务农的赵姓知识青年，革命化、工农化得不得了，滚一身泥水炼一颗红心的口号尤在耳边，没有半年，就钻钻挤挤到烟厂当新工人去了。讲的话是打的屁吗？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那是老人家语录，是报纸宣传。宣传、提倡是一回事，真真切切的认识是另外一回事。热不热爱、长不长期、扎不扎根，鬼才晓得。人哪，虚伪着呢。
　　 他也受到沽名钓誉的传染。那时候市里县里头头一窝蜂搞什么跟班田，见他妈屄的鬼，挂羊头卖狗肉，谁也没有扎扎实实干过一天，只是各自在看好的田里插了一块有他们名字的牌子，就变成了他们学习劳模的跟班田。既然那么高度重视，那么热爱，你就应该具体操作，你不搞怎么叫做你的跟班田。然而这些口头革命派很吃香。
　　 他还受到本土农村人的不良传染。一句话说：天干不去，水汶不去，到月只拿工资。就佩服这些旱涝保收的国家职工、国家干部。上苍把他们降生到这里没有办法，要是有条件脱离，只怕也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另寻出路出去工作了。中老年岁月不饶人没有优势就在田间转着，年轻的巴望着，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负责人的子女是要告别广阔天地去城市的。都是这么虚伪、这么假。
　　 他在乡下和人不那么说到一个点子上。他们没有文化，不会和你谈什么国际国内大好形势，不会和你谈他们没有接触的文学、体育，不会和你谈什么不久看过的电影《红雨》、《创业》、《青松岭》、《欢腾的小凉河》……也不会和你谈什么风靡一时的雷锋、王杰、欧阳海、麦贤得、珍宝岛英雄孙玉国……他们谈的多的是看得见的实惠，爱谈吃，爱谈喝，爱谈……哪个屋里油水活翻，哪个嫁女有好多好多抬货，哪个娶媳妇开销小而娶进来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乖妹儿……尤其对某人出去当了什么官了，得到什么什么好处了，啧啧连声，佩服有加。没有一个说我当一个插田的是多么自豪多么光荣啊。
　　 那些媒体呢，好像也是为官而存在的。那年上水利工地修黄羊河，天天干事的是民工；偶尔干事的是县委书记，恰恰是干事最少的县委书记，在中央新闻纪录片《大批促大干，江源换新天》最出风头。那天县委书记拿了一把锄头，咬起牙根挖了几下，挖落一大块土，拍摄成了一个长镜头。新闻纪录片拿到全国放着，一分钟的工夫，几百天、几年的展示。民工天天挖天天跳，谁给展示？这个社会是不是太虚假了。
　　 当官能得好处，我何不弄个官当呢？不当官干死了都是白干的。小罗在这个氛围里，在这个话语背景下，和队里的社员一起搞工夫的同时想着伺机而动，期待有一天走出“彼得堡”，脱胎换骨当个官。农民说的那些话虽然低俗，不是报纸广播里的高调，却是大实话。他给自己树一个志向，要么出去，要么就在本地当个官儿，当个甩手掌柜。主攻方向主要动作，要在插田盘土之外。
　　 你别误会小罗是个奈工夫不何、拈轻怕重的人。如果我们能真正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来工作安排，因人而异，用最适合的事情进行对接，他还真是个作田把式的接班人。两年劳动，快能拿下全套农活，力气更不在话下，不数一也能数二数三。问题是一向自视勤劳勇敢的民族多了一些惰性。很多可以做大力士的，偏要有劳不舍图松活，过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无所事事的办公生活，蓄起一身好膘。我们的机制又成就这种生存环境。瘦骨嶙峋不适合重体力劳动的，却要天天压肩膀头儿。坐的菩萨坐一世，站的菩萨站一世。这是前世修来还是其他什么，说不清楚。小罗就有了有朝一日时来运转的想法，把泥腿子变成白腿子。凭什么内才外才概不输人，不能做一个人上人呢？一个作战计划油然而生，坐一把公社的交椅或者出去。他要争取机会、创造机会。
　　 说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年征兵，招兵的看起了这个有文化有力气的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小伙子，哪知道一检验，爱莫能助，肝大了。他抱着一搏心情对招兵地说：”我整个人都大，肝哪能不大呢。还是让我去吧，我能为部队争光。“
　　 白争的，招兵的负责人摇摇头：”等你治好了再说吧！“差那么一点运气，没有去成，继续修理地球。
　　 既然出去前景渺茫，就着眼交椅。他开始玩虚的，首先从阶级斗争入手，打队里一个没有破坏能力的地主的主意，表现积极。地主哪天出工迟了一步，哪天因病请了假，用本子记下来。轮到大队开展革命大批判，他登台发言，夸大事实，把因病说成装病，把偶尔说成时常，把无意说成有意，把体力不足说成故意消极怠工，破坏农业学大寨，上纲上线。批林批孔都批林彪这句话：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干起事来又按林彪的这句话做。都是这样，别怪我也捕风捉影说假话。结果无人对他说不，还说他阶级斗争觉悟高。后来终于染红自己的顶子。
　　 队里要安排一个人早晨打鸡鸭，没有人干，都怕得罪人；他挺身而出揭榜，每天早晨谁家的鸡下田吃谷，就严惩不贷开打，三个早工管了下来。生产队表扬，大队表扬，重新组建队委会，出任民兵排长。
　　 学大寨他精心选择了一块肥田树了一块牌子：向李劳模学习跟班田，稻稻麦三收，在多用工多用肥料吃小灶的情况下，获得亩产一千八，四舍五入上报两千斤，成为公社表扬的十大先进之一，马上提为大队民兵营副营长（一般是没有副职的，因奖励多设）。
　 这年冬修水利，他带领大队民兵参与公社十几个大队的高家冲水库修建，他本来在土场督阵监工，动口不动手要别人大干快上。当得知公社书记要来检查，马上变色龙一样换了一个人。从食堂拿来一担装米的箩筐，从扎住的住户家里借了一条厚椆木扁担，在冷风中打着赤膊挑土，每担三百挂零。公社书记一行上了水库大堤，刚好看见他大干快上场面。公社书记一边向他跑过去一边说：啊，天神！众人也跟着书记呼啸着跑过去：天神下凡呐！一群人跑来一睹天神风采，抓这个典型。
　　 “啊，小罗，是你呀！这么使力气，真了不得呀！”公社书记由于召开大队干部会议时见过几面，故而认得。
　　 “书记，您日理万机，还亲临工地视察……”
　　 “小罗，别着凉了，赶快穿衣；别压坏了，放担子说话。”罗头顺从地放下担子，有人给他拿了衣来。工地一下子窝工，人们挑着空撮箕围了过来看热闹。
　　 书记说：“小罗，你这样光身子干不冷呀？“
　　 ”要学杨子荣那样胸有朝阳。“
　　 “别人都挑撮箕，你为什么一个人挑箩筐？”
　　 “农业学大寨，要尽力而为，有好大的热，发好大的光……”
　　 “说得好，真是新时代的新农民。你这样多挑快跑不觉得吃亏吗？”
　　 “和帝修反抢时间，早日拿下高冲水库，我吃点亏也值得。”
　　 书记连连说非常真实的典型，一点不假的榜样……又说不能光当战斗员，你主要当好指挥员。罗头连连称是……
　　 公社书记本来只看一下走的，临时决定开一个现场会，来一个战地动员，给现场全体民兵讲话，号召向他学习。他这一炮打响。领导走后，杰出演员放下担子，不再当战斗员，当指挥员依然指手画脚当谈匠了。
　　 公社书记回去后，指名要吸收他这个新鲜血液，要他入党，我们需要有朝气有干劲的青年干部，
　　 一年后，县里在全县抽调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员，公社力荐小罗。再过一年，喜从天降，二十五岁之前完成了重要的一跳，如愿以偿当了公社干部。和平年代，没有军功，没有参与土改（土改时他还没有在娘肚子里），没有多年工作的人脉积累，也不是文化革命坐火箭飙升，脱颖而出谈何容易。只是现在是试用期，要看以后表现，合格才能转正。不过，这又差好远呢，饭熟只差一口气了。这口气说什么也得过去的。队里办酒欢送他，他办酒也请大家。都羡慕由一个自劳自吃的农民成为旱涝保收的拿工资的国家干部。有人说他有官体，看他的相貌确象当官的，有大将风度，有点象古人张飞，豹头环眼，只是下巴光溜溜没有一根胡子。不弄个官当确实屈才，糟蹋了。不过很多容貌心灵两俊秀的人，平头百姓很多。有人说他家的祖坟葬得好，一批和他差不多的都没有上，有的是工作队员这些“黄埔生”也没能进入公社。公社早有一批干部，只是增加个把新鲜血液而已。哪里用的那么多。他在心里说道：我哪是有官体，哪是祖坟葬得好，我是弄假呀。秘诀是跟紧领导，投其所好，保持一致。领导错的也是对的，打个屁也是香的，这才是秘诀所在啊！你和领导讲原则，处处反他的不正之风，那怎么一鼻孔出气，他怎么容允你呢？不和领导保持一致真有两把刷子也是不起作用的哟！
　　 他不忘书记知遇之恩，礼仪有加，工作卖力，不出纰漏。夹紧尾巴做人。在统一行动中，十分卖力中规入矩不越雷池；在单独行动中争取打响有超水平发挥。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至于今后，到了转正再说。
　　 公社那时候没有依法办事一说，对不服管教的“大社员”常常私设公堂，逼其就范。抓人的事情就落在第四号人物一个副书记和罗天罡身上。那个副书记行武出身，个子虽然不足一米六五，但是骨骼、肌肉粗壮，血气方刚。罗天刚个子大，两人是最佳搭档，每回抓人非常顺利。谁敢动手拒绝，他们现场表演，抓起他们家里的重物一般是磨子举起来，威慑拘捕者就范。有一次一个杀猪的大个子拘捕，单对单，只是平手。二人配合默契，二对一共同制服了气力莽壮的大个子。一左一右站于“犯人”身后，一只手按住肩膀，一只手拿住手腕，同时动作扭住，两侧擒牢，轻易推着走向公社。大路两边看客帮强不帮弱，对被抓者指指点点。这时候副书记象得胜的将军趾高气扬，罗天罡却神态平和不怒自威。
　　 这天早晨，食品站前面空坪上围了一堆人。场子中一个年轻姑娘打把式卖艺，听音好像山东河南一带口音，一把大刀舞得神出鬼没，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人们只看过男的行走江湖，没有看见女子也能如此这般，真是大开眼界。大家自觉维持程序，前面蹲着看，后面站着看，看她一趟趟演练下去。后面她正在展示气功，用刀背锤破一个瓷碗，拿起一片瓷片，二指手上使劲，不一会儿，瓷片捻成了粉子从手上落下，看客拍起了巴掌。正在此时，一个踢场子的来了。
　　 “哪个不通过我们允许，来这里撒野，影响我们抓革命，促生产……走，到公社去。”罗天刚气汹汹走来，恶狠狠说话。这个二郎神是到大饭店吃粉去的，不放过一切可以显示威风的机会。本来可以不管，这时候田已经分下户了，已经改革开放了。走江湖卖艺靠劳动挣钱并不违反你人家的法，用不着像以前对待流串犯那样……可是他还用着四人帮时代的搞法。
　　 年轻姑娘出门在外，礼让三分。一看此人满脸横肉，眼似铜铃，口似血盆，不是善良之辈。有官体，是地方土皇帝一路人物。遂不和他做口舌之争，叫花子碰到兵，有理讲不清。尽管动手未必能把她押向公社，还是惹不起躲得起。就收拾提起包裹走了。
　　

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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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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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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