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汉寿老干部网宣 于 2024-8-27 08:36 编辑
古枫
郭正光
小时候，随爷爷奶奶下放到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这里有一个宗族色彩很浓的地名：朱家冲村。 不是当地人可能难以想象，在这个村，如果不是我家和另一家也是下放来此的李姓，那全村就没有一个杂姓，村民们清一色地都叫朱某某。 而在我所居住的这个生产队，却有着另一道耀眼的风景――即使是在环境没有受到破坏的年代也是极为罕见――生产队里共有六株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树！ 还没有走进村子，老远就有几个黑洞洞的树影直扑眼帘，巨人一样地挺立在地平线上，异常夺目，令人敬畏！ 队长给我们家划了一块宅基地，随手一指，就选在其中最大的一株枫树下。估计这块地以前是个庙宇吧，树的周围散落着无数的破砖碎瓦，因为庙的缘故，没人敢在此处建房，就空置下来了。不知道我家是不懂风水还是不敢抗命，队长指那儿就是那儿了。 爷请来一些帮工，在枫树旁搭建了一座乡下叫作“一间一帮拗一磨角”的土坯茅草房，作为安身之处。在房子的后面，爷爷引来许多新竹准备栽下。爷爷把我叫到竹林里，莫名其妙地挥手就给我脸上来了一巴掌，从没挨过打的我委屈得大哭起来。爷爷却笑了：这下竹子就能栽活了！爷爷讲起了孟宗哭竹的故事，这时我才搞清楚，笋壳叶上的斑点，原来是孟宗哭笋奉母时掉下的泪痕，因此乡下栽新竹一定要把小孩子弄哭。那些竹子经我一哭，都长得翠嫩欲滴、十分茂盛了。 如果有兴趣的话，跑到对面的山岗，隔着中间的稻田，看看自己的家吧：一棵参天的古枫，一片翠绿的竹林，一栋简洁的农舍；一只归巢的喜鹊，一群觅食的小鸡；古枫肃穆，竹影摇曳，鹊声报喜，稻花飘香，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田园风光吧！ 队里其余的五棵古树，全都长在山里面，不与人为邻。于是我就为家门前长有这样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枫，感到特别自豪了，好像它属我专有，尽管那是集体的财产！ 这棵枫树到底有多大，谁也没有测量过，整个生产队都找不出一根有刻度的软尺来，但树的大小总得要有个数吧，于是两个大人加一个小孩手牵手，终于把树合围了。现在农村有些比碗口稍粗的树，政府就给它挂牌保护起来，这要比起我家门前那棵枫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朱家冲的这些树栽种在什么年代？何人所栽又因何得以保留？那就更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些社员猜测我家这棵树有上百年的历史，那会儿我不知深究，就跟着信以为真了。 大树的根部，有许多根茎裸露在地表，象年寿极高的老人手上突起的筋脉。其中有一处的木质变得枯干，在树根底部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空洞，我极为心疼，很担心大树会因此死去，实际上，这点伤痕，丝毫影响不了饱经沧桑的古枫年复一年地枯荣轮回。 听大人们说，这么大的树，应该有精气了，幽深茂密的枝叶当中充满了神秘，里面极有可能藏有一条巨蟒，巨蟒守护着一棵能起死回生的灵芝草，队里胆子最大的劳力春伢术（队里的人名都好怪）也不敢爬上去看个究竟，再说，树干在你的面前平坦得就像一面墙，根本没法攀爬。夏天夜晚乘凉的时候，就会回忆起大人们的传说，躺在竹床上仰望镶嵌在深邃夜空中的树影暗想：我看不见那条蛇精，而那条蛇精它正在看着我吧，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而且很有把握它不会伤害我的，因为我们是朝夕相处的邻居。 秋天来临后，长着三个尖的枫叶慢慢地变黄变枯了，但它仍留恋在树上不肯飘落下来。直到冬天前的某一天，夜间北风大作，古树发出沉闷的怪吼声，像是巨人在不停地仰天长啸，我只好把头蒙在被子里。第二天天亮，打开门的那一刹那，谁都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的：满地尽铺黄金叶！就像积雪一样，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齐膝盖那么深！屋前的禾场里，以及路上、田埂上到处都是。奶奶连忙从帮拗里搬出几捆稻草，急急忙忙地撒在禾场里的枫叶面上，这些打上了记号的枫叶，理所当然就是我们家的柴火了。至于路上田梗上的，奶奶就没有去撒稻草做标记，说给别人家也留点儿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全家花半天的功夫来搅巴子（用稻草裹枫叶做成便于堆积的草束），边搅巴子边看着邻居们兴高采烈地把其余枫叶一篮篮挑走。 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生产队要打一条船，把山里产的红薯丝装运到湖区兑换大米，用来改善社员的生活。大人们决定砍倒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树来造船。我的心情一下子失落起来。队里马上作出了安排：疏散靠近大树附近三户人家的小孩！我当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另外一个是我上家一个叫良伢的小弟弟（现在西昌搞火箭发射），再就是上上家一个叫爱老倌的小女孩（现在是亿万身家了）。大人们相信，古树砍伐时会有煞气释放出来，小孩子不避开就会得怪病！我被安置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叫大妈的老婆婆家里，在大妈家里我吃住了三天。时不时远远地朝家的方向眺望。第一天，我还是看到了远处巍峨的树影，第二天，巨树的身影依旧耸立在那儿，第三天的下午，远处原是树影的那个位置，被灰蒙蒙的天空替代了，目光里只剩下平淡空洞的天际线。 我的古枫树，他倒下了！ 那棵曾经熟悉的古枫，早已面目全非，凄惨的横躺在禾场里，只剩下树干，没有了树枝的披挂，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巨人。我摸着粗糙得跟铠甲一样的树身，从这头走到那头，颇有些不忍古枫的倒下，房舍没有了古枫的陪衬，便显得孤零突兀了许多。过了些时日，我还是渐渐接受了砍树的事实，心里没有了太多的不舒服。大人们呢，他们没有找到灵芝草，也没有看到蟒蛇精，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失望？但肯定的是他们都很庆幸，家家的小孩都平安无事，没有遭到煞气的惊扰。而古枫的年轮，也许因为不懂，便没有人去考究它了。 记不清又过了多久，古枫变成了一艘风篷船。而艄公，竟然是我爷爷，假期的时候，爷爷说带我到船上去见见风浪。 沅水河里，一艘被桐油浸得结实发亮的古枫船，正扬帆乘风，破浪前行。（2011年3月9日，于汉寿县） | 
发表于 2024-8-27 08:34: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