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泉中篇小说：共进晚餐（六）

张新泉

六、吃集体餐的人不光来了贫下中农还来了地主富农
       色香味俱佳的六菜一汤摆到了禾场上。一百多人都来了，没有来的只有走不动的 和个别不好意思的。全劳力左边入座，半劳力、闲杂人员右边入座。所谓入座，就是蹲于地面。正式劳力，菜用大钵装；半劳力，用中钵装。刹那间，人员各就各位，极易组合，没有斯文，没有讲话没有祝酒词没有斯文，不用谁打招呼，非常自觉用筷子夹菜往嘴巴里送。两个队长，不事张扬，没有请上级客人到场，如果正好碰上另当别论。不用提心吊胆，找事的来，来亦不妨，用这个堵口，塌他的嘴巴，这应该是管用的东西。都默默地吃着，一切语言都让位于吃。胃好牙好嘴大的人风转残云，开始的两块往往没有探到味道，就咽下去了，真的如同喉咙里伸出了爪子，稍微放慢一点嚼一下才能体会到妙不可言的好处。吞下去是没有用的，吃的是味道嘛。平时嘴巴多的磨黄牯等人，此时没有说词，用心于吃，过了这个村，几时才有那个店。鬼捻了喉咙，是没有说话；鬼没有捻喉咙，是顺畅的吃着。个别社员还弄来了平时舍不得过端午节没有喝完的七角五分一斤的暑米酒，在各自蹲好的位置上吃，没有一个不适应，发黑眼晕（头昏眼花）的没有。若是站起，斯得文来掉了武。香喷喷的好东西。很久没有吃了，吸引力可想而知，好好吃这一餐。钵子里的肥肉，是首先攻击的目标，肥肉更有肉味，这时候比精的值钱，肚里最缺的油水，可望略作补充。你能说他思想不好么，你能说他世俗么？草民，民以食为天，不懂政治。做，吃，这就是他们的政治。要搞政治，也要吃饱了才干得起劲。他们对当官的既羡慕又不满，羡慕他们有钱有权，能大吃特吃，不满他们嘴巴上抹石灰，多吃多占，白吃。当官的对他们空对空做某种思想说服教育的时候，明目张胆反对不敢，背后稍有微词：“国家不给你们工资，你们比我们的思想还不如。”所以，民间的话不好听，却是实打实的。什么“酒肉朋友，柴米夫妻”，比什么“人民公仆”要少一点欺骗性，这是心照不宣的。今天，他们瞒着上面吃这么一次集体餐，不追究，不算问题，啥事没有；一追究，就有问题。中国的事情，就怕分析，怕上纲上线。因双抢杀猪被批评的不是绝无仅有。这次会不会有皮袢，说不清楚。

       既然猪已经杀了，队委会的、平头百姓百姓，放心大胆无所畏惧吃了再说，吃出问题再说。一年就这么一次。冬修水利的，还能在水利工地上煞尾的时候走运碰到一次，也不过一年二次。这是大强度劳动后应该得到的犒赏。社会主义，谁多吃谁少吃，不是一目了然吗！如果有同甘共苦的领导，日子苦谁也不会计较。哪个领导能做到象焦裕禄那样，是百姓之福。很多事情就会杜绝。如果象长征路上的那个炊事员，没有粮食的时候给伤员钓鱼吃，自己吃他们吃剩下的鱼骨头充饥，这种好人打起灯笼难找。头头若能以身作则，还有什么歪风邪气不能遏制呢？在各级头头不怎么样的情况下，主头李队长、青队长应该是做得很可以了。现在他们的表面平静心里打着鼓，这个看似该吃的东西也担着心里负担。官大一级压死人，弄不好会惹祸上身，哪有必要因吃挨批。他们能喝酒很少喝酒，只能量体裁衣跟条件走，消费不起的不想它。老年农民当然能喝没有喝，排场都不重要，有这么一次好吃的就过年了。吃了几筷子后，就放开了，好像开展吃肉比赛似的。李、青二队长，还是注意着事态发展。吃了第一碗饭，磨黄牯等几个吃得快的开始吃第二碗了，发现了情况。大队没有来人，队屋左边走来了一个细瘦驼背的人，这个人是计划外的。来人面黄肌瘦，好像纵情酒色所致，老鼠眼睛，四十几岁，手里也拿了碗筷，是地主庄汉典，大家惊亦不惊。此人解放前是大少爷吃剥削饭的，花天酒地，好日子只到二十多岁就终止了，解放后要参加劳动，堂客走了，一直单身，身体虚弱奈不何重体力劳动，只是半劳力。正是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庄汉典想不想翻天无人知道，翻不翻得起来人人知道，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谈何容易。在队里劳动基本老实。他常年戴着一顶帽子，不如说是戴的袜子，那是用穿烂了的长筒袜剪去脚板一截，贴成一个坨，戴在脑壳上，就像是戴的一个坨坨帽，只有夏天三个月不戴，看了叫人忍俊不禁。田里薅稻，如果被蚂蝗咬了，他学《三国演义》夏侯渊吞被箭射的眼睛珠子的样子：”父精母血，不可弃也。“说着，用手把蚂蝗呼出的血抹下来吸进嘴去。
       庄汉典还有一件事被传得很远：今年春节后有一次山上砍柴火回来路上，一个青年看见他慢慢移着走挑不起，很为可怜，就学雷锋：”老伯，我来帮你挑。“
       ”不要不要，我慢慢挑。“
       ”反正同路，你已经相当吃亏了，我就灶面前试担子，给你挑一截。“说着，就从他肩膀上接过担子。
       青年走得飞快，庄汉典后面赶。走过了毛叶狮，走到了郭嘉嵦，三华里后，青年忽然停住：”你是什么成分？“
       ”地主。“他不好讲假的。
       这一下把青年气得半死，担子一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真是吃人不吐骨头，过去剥削人，今天还剥削人。怎么不讲你的成分，怎么装傻骗人。”恨不得一脚踢过去。
         “实际上，地主也希望得到关心、宽大。但是，当你享受富贵的时候，心里想过穷人吗？今天，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贫下中农会不会给他吃呢？
       庄汉典几分钟之前，就在众人开始大吃大嚼大举进攻的时候，还在屋里艰难抉择，别人收工的时候他也跟着走了，没有留下继续劳动，也没有人要他参加队里集体餐。当他解放前天天都有这个鸟儿叫的时候，他又何尝喊人共享。回到从前显然心有余力不足，泥腿子的天下。现在单身一人过，生活过得比贫下中农还糟糕，今天他的确想吃这个馅饼，想分集体餐一杯羹，竟然在家里流出来一条哈喇子。他意念电转，不管三七二十一，去试一试，碰一碰运气。就拿了碗筷忐忑不安地到了队屋禾场上。
      “这里没有你的份，我们贫下中农开餐，你凑什么热闹？”有人说。庄汉典停下来望着，进不是退不是。希望有奇迹出现 “可是人人闷头闷脑吃，没有打他的招呼。可能年纪大的想起了他过去的剥削，这样不喊他也好；更多的是你如果敢来吃，也不会推你；你不主动，也不会拉你。我们是不会喊你的。桌子有了八人的，已经满额你也是来不得的，只能补缺，对地主怎么可以做雷锋。阶级觉悟，谈不上，那是人家当官儿的提的，我们谨守中立。可也不可，不可也可。
       只有复退军人蓝存凑不怕得罪：“你转去，自知之明，懂不懂？”不过没有上次那样不客气，半年前刚刚复原不久，上面布置队里开揪斗地主会，小蓝特别积极，拿了一个高凳子，要他站上去，别人动口不动手，只作批判发言。小蓝看见他站得懒散，就拿着一条竹扁担，先拍他的腿，把他的脚拍并拢，好像要他立正。接着又拍他的背，意思是要他站规矩站直。拍了两下，险些拍下来。民兵排长怕出问题，道：“他这是向毛主席请罪，向贫下中农请罪。这个驼背！”小蓝才明白不能按部队的搞法，如果真的站直了，岂不是居高临下，藐视贫下中农。今天对他可是和平多了。不过，出于阶级斗争觉悟，还是要把地主拒之门外。贫下中农的宴席，岂有地主享用之理。不能要孔老二的人道，这是原则，是大是大非，此时不讲何时讲？
       小蓝这样想着，庄汉典离开了，到了最高首领李队长那里。李队长不声不响的吃着，集体餐已经进行了十分钟左右，看见地主过来，怎么办，让不让他吃？不让他吃，对是对，又有些于心不忍，都是一个人，应该同等待遇。剥削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和贫下中农区别不大，都是修理地球的，重提旧事是乎不妥。让他吃，别人问他的阶级立场，还真的不好回答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好像其他人对庄汉典出现也没有大惊小怪。也罢，破例。他悄悄走到王作刚师傅面前，吩咐道：“把给大队干部留的铲一点出来，让地主老头端过去吃。”青队长看在眼里，也是这个态度。划清界限，那是上面的事，我们不能当“枯心白”（干枯了的白菜，这里意指没有怜悯心的人），没有异议。

       原来，李、青二队长不愿意把事闹大，大队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的，就留了一桌菜准备塌大队干部的嘴巴。地主出现是个意外，只好这样解决。地主刚刚走，年纪还要大的富农陶景甜一歪一扭来了。有了初一，就有 初二，一不做二不休又吩咐给富农来一份。
       饭吃得刚刚进入高潮，那八个后生的一桌，因为是正式劳力，比中老年的菜多。他们吃饭，也快多了，每个人都吃了五碗了，其他的还只吃两碗、三碗。他们今天要打破以前一次八大碗的记录，吃十青花大碗。都是耗佬（厉害角色）吃匠师傅，难分伯仲。
       吃到第六碗，磁夜壶速度渐渐慢了。后来没有建树。那七个人吃第八碗完了，他的六碗结束。他人吃第九碗的时候，大队方向来了一群人。

吉祥

   当年抓阶级斗争的亊,您描述得好形象啊!

张新泉

感谢吉祥老师来访关注并仔细观看拙作并。真正好朋友也。

陈爱玉

        欣赏佳作，点赞！

张新泉

感谢陈六十八来访关注的欣赏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