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帘

君子

绣帘

　　白亚军

　　母亲的房间里有一个衣橱，它缄默地立在墙角。时间一日一日地流逝，髹漆的表皮生了许多细致的皴纹，上面的花朵开始凋零，只有斜出的枝桠上几只鸟儿还守在那里，不忍心离去。

　　我不止一次进入房间，在衣橱面前探究，它在色调单一的房间里，挥洒着异样的光芒。我偏着头试图窥探那老旧的光阴和潜藏的秘密，借此取代庸常日子里漫无边际又乏味的遐想，让单调的生活溅起一朵朵水花。

　　房间里的另一个角落摆放着一张床，一副拙朴的样子，和对面悄然而立的衣橱无声无息地两两相望。和衣橱相仿，床的周身也是雕着花鸟虫鱼。透过若隐若现的时光，我仿佛看见画师坐在堂屋里冥思，然后霍然立起身来，用蘸满颜料的羊毫飘逸地挥洒丹青。他聚精会神，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地上开的百花，在他笔下都活灵活现地游走出来……我突然就联想到美术册子里古人的俊朗飘逸。床的上方有檐，檐上胭脂黛色相间，红绿成为主题。檐微微欠身，往前方稍探，像一个人戴着的冠庄重华美。

　　母亲的妆奁吸引着我。其实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全然没有豪门千金出嫁的风光。然而，我想象着外公嫁女儿时的喜悦和期望，因母亲是外公的第一个孩子，置办妆奁对于外公来说，也许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外公是种田人，曾经对我说祖上是颇好的读书人家。外公和我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记得那天他聊起祖上时有些失落，不过我那时还小，听得不是太懂。

　　我常常看母亲折叠衣物，某一天她打开衣橱，拿出一幅干净的绣帘。绣帘是用彩色丝线穿梭织就而成。我们那时穿着的是土布衣裳，在贫贱的日子里遮羞或者御寒，我的世界里色彩单调，平常无奇。我记得我睡的是陀床，南方的陀床精致美观，然而远远没有雕着花鸟虫鱼的床漂亮。我是女子，又爱美，看到母亲有那样一幅五颜六色的绣帘，我一脸欣喜却瞬间又坠入某种失落。

　　我的床没有丹青，也没有檐，更没有可以挂在檐下的绣帘。

　　母亲用干净的竹篙穿进绣帘的套头里，踮起脚尖，把它挂在床檐下，瞬间我就想起古代人家的房间。那幅绣帘上鸟儿轻盈花儿轻灵，红的、黄的、绿的、银色的各种丝线交织穿梭，织成一幅惟妙惟肖的锦绣图案，纤纤巧巧，色彩明丽，像一个婀娜的女子使人着迷。

　　我总是对一切美好的事物着迷，似乎前世和它们有扯不清的联系，总是企图把自己修饰得更加美妙，让这副皮囊变得更加殷实一点、饱满一点，不至于在摇荡的尘世里被风浅浅一吹，就被刮落到不知边际的什么地方，然后像尘埃样匍匐在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疑，我的这些想法可能很多女性都有，只是我可能更在意一点。

　　母亲告诉我 ，绣帘是她外婆传下来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是件祖上女子使用过的美好之物，有独特的意义。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位眉眼清秀的女子，发髻高绾，粉腮含春。她端坐在闺房，一下一下地飞针走线，日子就像她手下的针脚细密绵长，从这里穿过去，从那里拉出来……未来总是让人充满希望、充满欢乐。

　　时间在我面前凿开一条隧道，两旁纷纷闪开，古今纷沓而至，穿越时空来到我面前。我的思想混沌了。我离先人们如此的近，似听到了曼妙的笑语，感受到了细微的气息。我这人总是喜欢打捞起一些昔日的细枝末节，来完成自己对生活独特的诠释和领悟。此刻，好像母亲的外婆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用爱怜的眼光看我，又慈眉善目地教导我。我知道血脉相连是怎么回事，它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人从一个方向牵引到另一个方向。母亲的外婆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然后在一条道上，我母亲的母亲接着往前走。其实她们走的路是相似的，都是生活的一种，生活的接力无穷无尽。女人如流动的水，流到哪儿就会润泽一方。母亲珍藏的绣帘只是维系感情的方式之一，代表着上一辈对下一辈饱满的感情和厚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人就是为了这个家，仿若为家而生、为家而活。

　　母亲的外婆命运多舛，三十多岁时生命就终结了，从此儿女和她无关，她走完了自己的路。我猜想，母亲的外婆的母亲将这幅绣帘交给出嫁的女儿时，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的光景？后来她又是如何面对失亲的苦楚？母亲的外公呢，那个把绣帘又交给我外婆的男人，是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檐下空空的帷帐发过呆？

　　我在时间的回望里捡漏逝去的光阴。时间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它来来回回拉扯着情感，让人在喜怒哀乐里纠缠，生活的真相又在它面前无所遁形，还偏偏装出一副可亲可爱的模样，让一代又一代人不知就里，前仆后继。

　　我把绣帘摊开来，它不是简单的物品，那丝线里是饱满的灵魂和情感。母亲教我做女红时很耐心。她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告诉我如何穿针引线，怎样平绣和挑花，抽线要均匀才能针脚平整，才能最终拥有好的图案。这样繁琐而细碎的流程，我用了一整个冬天才做到娴熟自如。那个冬天的阳光比往年要温和，像一束幽暗里的光点亮了我沉睡的一些潜质。

　　母亲性情柔和，又有慧心，让我有了生活中的亮丽是可以通过双手创造出来的感觉，似乎我是什么人，走下去就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这个发现，让我越发觉得一个人的信念是如此重要。

　　当我成为母亲后再次踏进我母亲的房间时，屋子里光线斑驳，阒然无声，有一种时光老去的嘀嗒声。光晕从窗棂照进来，给地面投上斜影。衣橱喑哑地倚靠着墙，花鸟还是既往的模样，装点着自己的一方山水，只是在我眼里因为太过沉静，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我在那一刹那竟然生出恍惚的感觉，心里有了一种悲凉和依恋，一方面想到每次都要离开它那么久，另一方面又是重逢的一种无来由的喜欢。

　　母亲房间里那张挂着绣帘的床不见了！母亲说那张床太过时了，又粗笨，拆开放到阁楼上去了。从此，母亲房间里是细致的陀床，美观、简便，漆上朱红，也还耐看。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跟我说，有两个人来收购老物件。母亲想到了那幅绣帘，拿出来一看，那两人像发现宝贝似的，缠着母亲说，婶娘既然放着也是放着，何不卖给我们？最后，那两人用十元钱收走了那幅绣帘。　

　　我有些莫名的伤感，但很快就被忙碌的生活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