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上将军 于 2025-2-27 15:07 编辑
访 梅
入冬以后,我一直在等——等峡峪河蜡梅开花的日子。冬天早就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得泼,还等什么呢?我忍不住给村支书老盛打电话:“峡峪河的蜡梅开花了吗?”盛支书是个阔嗓门,说话像打锣:“快了,小寒过后蜡梅就会开花,那时候我自然邀请你,急什么。” 峡峪河的源头在武陵山脉深处,头枕着“湖南屋脊”壶瓶山,河水沿途汇聚,以它神奇的伟力撞开山门,最终汇入长江支流澧水,在河谷两岸孕育出江南最大的野生蜡梅群。这里的蜡梅只开白花,当地人叫它白梅。其实,蜡梅和梅花不是一回事。蜡梅属蜡梅科蜡梅属,是一种落叶灌木植物;而梅花属于蔷薇科杏属,是一种小乔木。峡峪河人未必分得清楚,或许他们除了欣赏白色的蜡梅花之外,更看重梅花的名节,故以白梅称之。千百年来,峡峪河的蜡梅不与百花争艳,不以万绿取宠,静静地藏匿于高山峡谷之间,只待每年霜雪降临,漫山遍野竞相绽放,如皑皑白雪般纯净,香了一条河,白了两岸山,在万物萧瑟的寒冬里点染着高山秀色,真个是“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啊。想不到家乡石门还深藏着这等高洁的野花,我的一颗心早已让它的香魂勾去了。 2025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天气陡然晴好。盛支书向我发出邀请:“上山来吧,蜡梅花在等你。” 离开省道,小车拐进一条乡间水泥路开始爬山,车头昂起来,触目是一片明净的湛蓝,仿佛要朝天上开去,车到公路尽头,目的地也到了。盛支书早早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公路边的三间小平房是他的家。放眼四望,村子里的民居都修成了小洋楼,屋顶飞檐翘角,门前立着罗马柱,显得阔气大方,唯独盛支书的房子看上去鸡立鹤群,不大协调。小平房旁边是盛支书精心培植的梅园,面积不大,约两分地,周边用水泥砖圈起来。园内植蜡梅树数株,花儿开得奔放,正应了“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诗景。有调皮的梅枝从砖墙缝隙里钻出来,举一把白花在寒风中乱颤,招惹着前来赏花的我们。我感觉经过梅园陪衬,主人家的小平房倒显出几分别致的气质和高雅来,半点不逊于那些小洋楼。 盛支书站在园子里,随手攀过一根梅枝,给我们介绍起来。峡峪河的白梅花期长,可开到一百二十多天。你瞧,梅枝上一层花正开得灼灼,另一层花蕾早已悄悄爬卧枝头,只待先前的花朵凋零,它们就相继盛开。整个冬天,峡峪河的蜡梅花就这样前赴后继地花谢花开,一轮撵着一轮常开不败。满是白花的枝条上也不着一星绿色,这里的白梅是花开不见叶,散叶不开花呢。它以自己的孤傲拒绝绿叶的陪衬,也打破了昙花一现的魔咒。而且,所有的花朵都面朝下开。它是不能承接来自天宇的凌冽?还是不愿以那种昂首挺立的桀骜示人?我捧起蜡梅花细细观赏,急于找到答案。喇叭形的朵儿全是倒挂金钟,它分内外三层,最外面是白色的花瓣,状如狗牙,洁白如玉,当地人干脆称它“狗牙梅”,中间是一层嫩红的雄蕊,花的中心则是柱状的雌蕊,颜色浅于花瓣和雄蕊,非黄非红的那种粉白。雌雄同体的白梅喜寒,只在极冷天气里才喷出足够的馨香供人品赏。听着盛支书的讲解,我倏然明白,梅朵倒立枝头,低调地俯瞰大地,是怀着深深的虔诚与感恩啊。我杵近嗅嗅,果然有股异香扑鼻而来,直沁到心里去。那种香气不似桂花的芬芳,也没有兰花的清冽,去掉了茉莉的静雅,也淡化掉玫瑰的浓郁,它以特有的醇厚馥郁一花独放,饱人眼福的同时,也香艳了峡峪河的霜天。从沉醉里抬起头来,园子里那棵开着黄、白两色花朵的梅树牵绊住我的目光。峡峪河不都是白梅吗?怎会有黄梅一族?盛支书告诉我,黄梅是他前年从浙江引进的,嫁接于本地蜡梅树上,便有了这一树两花的奇观。现在,远道而来的黄梅经由盛支书的匠心和巧手,已在村子里安家,且大有喧宾夺主的势头。看惯了白梅的村民争相把盛支书奉为座上宾,请他帮忙嫁接黄梅,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梅花使者。 盛支书这位土家汉子参加过越战,在老山前线蹲过猫耳洞,退伍回乡后先当了八年民办老师,后被村民推举为村干部,村支书任上一干就是二十年,硬是借助脱贫攻坚的春风带领村民把一个水、电、路都不通的“三无”村带上了致富路。他十年不拿工资,无私的付出换来了全市优秀共产党员和全县“十佳”党支部书记的荣誉,然后急流勇退,把担子交给年轻人,自己到城里带孙子陪读去了。站在梅树间的盛支书给我们讲述他与白梅的故事。他兴致勃勃,脸上盈盈地微笑,手摇树耸,洁白的残花落了满身。花照人,人似花。他讲述蜡梅,又何尝不是在讲述自己。听着看着,我神思飞扬,眼里浮出幻觉:盛支书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梅树。 在村子里随便走,暖融融的冬日里,到处都能看到屋门口的水泥地坪上围坐着三三两两的村民。他们或打扑克,或闲聊,旁边是放了寒假的孩子们在追赶嬉闹。听说我们是从城里专门上山赏梅,人们放弃娱乐,热情指点,还有人主动带路,领我们参观他家的梅园。他们一点儿也不吝啬,就正如土家人家里来了贵客,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一样。据盛支书介绍,早些年,这里的人是不把蜡梅当回事的,到了冬天就把山上的梅树砍回家当柴火烧。后来,有商业脑子的村民将梅树挖回来集中栽培,修枝成型,然后一次性卖出去,净赚了十多万元。于是,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梅园,待到冬天花开,纷纷拍照或录视频发到网上,吸引外地客商。山里人没想到,那些生长在悬崖峭壁的野花竟能变成白花花的票子。很快,这种破坏性开发被明令禁止,峡峪河的野生蜡梅群得以保护起来。脱贫致富的峡峪河人毫无怨言——蜡梅让他们的生活里多出了一种人生况味,他们再也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他们的日子里离不开白梅,他们的梦境里少不得“梅”景,他们要把那些千百年来土生土长的白梅留在家乡的土地上,香他们的日子,也招引着四面大方的游客千里迢迢前来赏花。 在一片不大的梅园里,我看到了几个身穿校服的人坐在地上写写画画。他们是一群山里孩子,放假后趁着蜡梅花开坐地写生,神情专注,不忍打扰。我偷偷瞄去一眼,只见一棵棵梅树、一朵朵白花被他们搬到画板上栩栩如生。他们的心灵让花朵浸染,清澈的眸子里闪亮着皎洁的花影。我一时恍惚,不知到底是人在画梅,还是梅在画人。 还有更奇葩的遇见。我发现路旁每座坟茔前都栽种着几棵蜡梅树,白白黄黄地开得妖娆。盛支书说,在峡峪河,这种配坟方式已然成为一种乡俗。我就想,峡峪河地底下的先人们真是有福啊,即便去了天国,也有圣洁的花魂相伴。 从大大小小的梅园里转一圈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游兴未尽,我们不得不告别峡峪河的白梅。下山途中,我感觉被什么东西熏染,脑袋里闷乎乎的,以为晕车,扭头回看,朋友在车里后座上放了几枝开得正喷的白梅。我闭上眼睛,在汽车的摇晃里飘飘欲仙,这回是真的醉了。
【作者简介】 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湖南省常德市石门县罗坪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7届高研班学员,湖南“三百工程”文艺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月光紧追不舍》多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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