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老话常德】超越自己

津市万石诗

            
              超?越?自?己


              原创/ 王荫槐  


           津市乃湘北小城，居澧水尾闾，洞庭西缘。洞庭荫槐，从乡野走来，客居小城经年，穷尽小城名人、名吃之乐，又有幸与文共舞，积得拙作若干。文虽浅陋，都可引领诸君走进小城一游，就算兼职导游罢。

        “她不是收藏家，却拥有令人惊叹的影集；她不是高官显爵，却与诸多的大人物同驻一个镜头。”

         湘北津市，有个盲女周学元，她不是收藏家，却拥有令人惊叹的影集；她不是高官显爵，却与诸多的大人物同驻一个镜头。那些珍贵的照片，给她温馨的家庭加添了迷人的色彩，从她在印尼、日本、韩国、西班牙的留影，足以窥见她在人生旅程中的斑斑足迹；从她与中央首长李瑞环、王震、田纪云、李铁映、邓朴方的单独合影，油然展示了光采的履历，是的，照片是历史的见证，人生的履历，颇有价值的照片，还是宝贵的财富。

         可惜的是，在周学元的几大本影集里，见不到她儿时的图像。这个遗憾不是偶然的疏漏，而是一个可憎的幽灵折腾着她的幼年、童年、少年，抹去了历史的镜头。这个幽灵就是贫困。

         周学元家里的贫困源于她的父亲。他以昂贵的代价摘回一顶“右派”帽子，因而吊销公职，取缔俸薪；因而另行发落，叫他去“脱胎换骨”。于是，母亲便兼并了父亲的职责，家中一切由她支撑，相继坠地的三个女儿更使这个日趋艰难的“母系社会”负荷沉重。偏偏祸不单行，家中的最小成员，天真可爱的周岁小女周学元患麻疹，高烧不止，不幸双目失明，带引她的大姐，一个七岁的女儿接着又被感染，同样遭致双目失明的悲剧。唯二女寄居乡下幸免此难。从此，这个不幸的家庭，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待到父亲的政治误解冰释，重新获得公职和俸薪，两个女孩子已在黑暗中苦苦摸索了10余年，依旧厮守在家里，进不了学校，找不了工作，久淤在心的伤感和悲哀，渐渐使她们失去生活的勇气，幻想着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新生。在一个初春的傍晚，姊妹俩悄然离家，双双跳进了古老的澧水河。

         或许，通往天国的手续尚未备齐，她们被死神拒之门外，河中的渔民救起了两位同胞姑娘。但是这件事在家中掀起的冲击波，不亚于核弹的轰炸。经人周旋，大姐进了福利工厂；小妹周学元实现了多年的夙愿，以优异成绩考进了长沙盲聋哑学校，而且在这里得到一个偶然的机遇，与水结缘，从此改变了人生道路。

         那是1984年5月，小周就读的长沙盲聋哑学校欲挑选善游的学生，组队参加次月举办的省残疾人运动会。周学元毛遂自荐报了名。其实，这位盲姑娘并不善游，她最辉煌的游泳史就是跟随父亲在家宅附近的堰塘里玩过几回“旱泡湫”，即双手撑着水底胡乱蹬几下，父亲怕她滑落深水，便用绳子系在腰间牵着她游。这般本事自然难登大雅之堂，周学元不知天高地厚，偏要一试。果然，她出了洋相。试游的那天，她毫不迟疑地跳进水池，沿用堰塘练就的功夫，手忙脚乱地来了几下“狗爬式”，终究后劲不足而沉落水下，慌乱中连喝了几口长沙水。主持选拔的体育老师赶紧下水把她托上来，气得七窍冒烟；不会游，报什么名？待老师训斥完了，她又摸到池边，再次跳下了水，在碧绿的池水里倔犟地伸展着手脚。体育老师见她这般执着，火气消了，心软了，破格收录了她。

          破格，已经不是周学元陌生的享受。早在两年前她就得到这样的待遇，走出了生活的泥淖。那时，这所特殊学校招收盲人入学的喜讯使她夜不能寐，但后来得知她超过入学年限，而且不属省城招生范围，猝然陷进痛苦的深渊。心灵遭受多次冲击的母亲更为女儿担忧，她没有靠山，也没能力去摔“手榴弹”或“炸药包”，只有一颗脆弱的母爱之心，为女儿奔波，为女儿祈求。世间也不乏好心人。一位受到母爱感化的派出所长，竟冒险为她的年龄做了点手脚，破例亮开绿灯，长沙盲聋哑学校破例接纳这位外地生。

          善心和慧眼，为周学元架设起理想的桥梁，使她从泥淖中脱颖而出。

         她干涸的心已经滋润。她冷却的血已经温热。

          她成天的徜徉在水池里，尽情释放昂奋的热情。她珍惜她的学籍，更珍惜这次的参赛资格。争来的远比恩赐的宝贵。水中的操练很不轻松，况且她又是盲人，又是初开茅荒，教练要手把手地教，她要手跟手地学，一招一式，一伸一缩，都须随其手式慢慢比划；怎样的角度，多大的力度，何种的方位，全赖手摸心记，全凭感觉反复体验。周学元终于旗开得胜，仅仅七天时光，便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她摈弃了往日的“狗爬式”，拜拜了用手撑地的“旱泡湫”，取而代之的是动作规范、姿势优美的自由泳、仰泳、蛙泳。她凭着锲而不舍的韧劲，思维敏捷的悟性，在稍后20多天的湖南省残疾人运动会上，一举夺得3项冠军；同年金秋，捷报再传，冲出湖南的周学元，首次在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亮相，荣膺金牌、银牌各两枚。

           机遇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往往不是每人都会把握。盲姑娘周学元从绝望的歧途走向学校，走入泳坛，走出湖南，叩开一道道幸运之门，机遇便是她最佳的导游。倘若没有学校里那次倔强的一跳，而后又没有水池的苦学苦练，一切尽皆子虚乌有。生活昭示了一个真缔，唯有与命运抗争，才能找到自己，才能找到人生的位置。小周有了这样切身的感悟，每每机遇稍稍靠近的时候，总是不惜一切地全力捕捉它，把握它。因而赢得荣誉，同时也赢得了爱情。爱慕她的小伙子赵权明，个头不高不矮，长得很帅，很棒，是个出类拔萃的国际级举重健将。1986年某天，他向她倾吐了一片爱心。其时，小周已年届23，正当姑娘们春心欲动的芳龄，是该收纳白马王子的丘比特爱箭了。但她不，仅仅收藏了一颗爱情的种子，然后用她画眉般悦耳的嗓音给小赵唱了一曲《希望在明天》。小赵从美妙的歌声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是暗示他耐心等待。他不禁迷惑地追问姑娘，为何要“明天”？姑娘秀气的脸蛋上流溢着幸福的微笑，抿嘴不语。无奈的白马王子，便送她一束美丽的鲜花，唱给姑娘一首《送你一朵勿忘我》。

          姑娘不会忘记他。但在此时，她日夜热恋的是游泳池。第四届远东及南太平洋残疾人运动会，即“远南”运动会即将在印度尼西亚召开，中国人民要派出势力雄厚的代表团参加这次盛会，于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开始了全面的挑选。周学元应召投入了选拔前的紧张训练，这是非同寻常的训练，这是超越自己，为国争光的大好机遇。她热切地企盼自己能代表中国人民，代表5000万残疾人去此一搏。她岂能等闲视之。她向水池倾斜了她的爱，她要从池水中拾回残疾人的价值。

          她恋着游泳池，但水中并非盲人的伊甸园。仅凭感觉在水下世界驰骋的盲人运动员，感知毕竟有限，免不了碰碰磕磕。首当其冲的是双手，常常致伤，轻则碰破皮，重则破碎骨，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周而复始，一个个指关节就这样渐渐扭曲，变得又粗又大，极不规则。目睹着周学元畸形的手关节，就知道什么叫拼搏。残疾人的拼搏，往往要付出加倍的代价。就在那次出国前的蝶泳训练中，小周一心想拼出点速度，一个劲地往前扑。扑到尽头也未察觉，撞在坚硬的池壁上，多处砸伤，她顾不得抚摸伤口，掉头往回游。有人见她身后的水染红了，杨教练把她拉上来，一时吓呆了。小周嘴唇破裂，头上撞起大坨，面部和手鲜血淋淋。她含泪抱着周学元，轻轻擦拭着血迹。劝她下场包扎伤口。周学元倒在教练怀里，泪如泉涌。她很伤心，为自己，也为残疾人的命运。忽然，她挣脱了教练，兴冲冲扎进了水池，游完预定的训练任务，又多练了一个多小时。她在挑战，向命运，也向自己。

          她终于走出国门，1986年8月底，飞抵美丽的印度尼西亚梭罗市，第四届“远南”运动会即将在此拉开帷幕。超越自己，报效祖国的时刻已经来临。然而，就在上阵前的顷刻间，出了意外。那天的早点是黄油面包、敲敲蛋，东道主的敲敲蛋，仅用滚水烫一烫，小周吃了未熟透的蛋黄，肠胃不适，从驻地乘车到赛场颠簸了个多钟头，下车就翻肠倒胃，呕得点滴不留。偏偏参赛的首项百米自由泳，也是运动会的开场戏，如此状况，岂不前功尽弃。教练急得暗暗叫苦。小周却很精神，走向跳台时，看台上响起华侨们潮水般的呼唤：周小姐加油！周小姐加油！她好像听到祖国的呼唤，遍身热血沸腾。冲刺开始了。出人意料地夺得第一！这上午，短短几小时，周学元连连夺魁，在异国的讲台上，高高飘起的五星红旗下，摘取了5枚金牌，并以34”3’的优异成绩，改写了50米自由泳的世界短距离纪录。四面八方的看台报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欢呼声……谁能知道，周学元几乎是空腹上场的。她已超乎血肉之躯的竞争，是毅力的较量，也是意志的角逐。

           她带着胜利的微笑，带着刚刚获得的3枚金牌和2枚银牌，走进了庄严雄伟的人民大会堂，出席隆重的庆功宴会。祖国人民为凯旋的健儿洗尘，为赢得殊荣的功臣举杯。宴会上高宾满座，热情洋溢。席间，爆出一个别开生面的议程，北京市市长为运动员即兴歌唱，举荐者说他唱得很动听。市长已知小将们参赛的动人事迹，便选唱了一首《小草》，以褒扬残疾人的自强不息。周学元则被同伴拥为代表回敬首长一首歌。阵阵掌声撩拨着她的心，掀起层层波澜，缕缕情思。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这位盲姑娘的激情，唯有歌声才能倾吐她的心声。她轻轻唱起了《一个盲孩子的歌》：

我虽然没见过妈妈，
却从小吮吸过妈妈的乳浆；
我虽然没见过鲜花，
却知道花朵美丽芬芳；
啊，因为我也是花中的一朵，
在党的领导下幸福开放。
我虽然没见过太阳，
却天天沐浴着太阳的光芒；
我虽然没见过大地，
却知道大地美丽宽广；
啊，因为我有着光明的祖国，
她使我心中无比明亮。

         周学元刚进盲聋哑学校学唱的这首歌，已成她的保留节目，但在这里，每个音符都融入了她的真情实感，圆润清脆的嗓音，更富有感染力，座中人无不为之心颤，那些久经沙场的老革命家一个个热泪盈眶。席间的王震、宋任穷、李铁映、荣高棠、邓朴方等中央首长纷纷离座为她敬酒，并与之一一合影。

         周学元迎来了耕耘后的收获，鲜花裹挟着荣誉纷至沓来，“三八红旗手”、“十佳青年”、“新长征突击手”、“拔尖人才”……等待了上千个“明天”的小赵，苦恋5年后终成眷属。周学元从盲校毕业，学了几年按摩，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小有名气的按摩师。她该有的都有了，奖牌、桂冠、家庭、职业，生活的色彩不再单调，昨日的悲剧已经结束。她走出了人生旅程的低谷。然而，她没有却步，仍然在寻找自己，在日本的神户，在韩国的汉城，留着她辉煌的足迹；1990年5月已有身孕的周学元竟在一次大赛中奇迹般地采撷了4枚金牌。翌年，吹响了向世界残疾人奥运会进军的号角，她的孩子坠地未及半年。不能错失良机，她和爱人赵权明抱着喂奶的孩子同赴赛场。临上跳台，孩子哭了，妈妈不忍心，回头喂了奶再奔赛场。她又捕捉了一次机遇，入选国家代表队，1992年仲秋，飞往西班牙巴塞罗那，参与第九届世界残疾人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鏖战。在此之前，周学元已在汉城的全球大战中与世界各国的精英交过手，她的最佳名次是季军。她还想从水中寻找自己的完美，她将数十枚世界级、国际级、国家级的奖牌，摆成一弯弧月，她期待着拥有一个圆月，于是等待了4年，这次该是圆梦的时候到了，教练也说过，论预测成绩她是B1组的魁首，夺冠在望。不料临赛时，大会更改赛程，B1和B2、B3组合并同时参赛，即全盲和半盲同样计算比分。这意外的变动，给小周造成了新的心理障碍，但她仍不畏强手，拼尽全力，获得1枚铜牌，1项4名，2项6名。

         她的影集里又加添了李瑞环、田纪云接见她的合影，而那轮弧月依然没有弥补，仍旧残缺着，仍旧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作者简介：王荫槐，男，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生于沅江赤山。在全国各地发表了数十篇(部)水乡人物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论文。已结集出版的小说有《小船摇摇》《流水弯弯》《水雷》;散文、报告文学《槐叶集》《槐花集》《嘉山风情》等;主编了首部《津市志》《嘉山孟姜女传说研究》等书。编创了四集电视风光专题片《天下洞庭》。始终坚持湘北语言写作。多件作品获奖。

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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