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札记

杨小平

清明札记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里最富诗意的节点。它横跨仲春与暮春，既有 “清明时节雨纷纷” 的怅惘，亦含 “万条千缕绿相迎” 的生机。这一日，中国人在追思与新生间行走，让生死两相安，将古今共此心。
          清明的雏形可追溯至周代 “墓祭” 传统，但真正让其具象化的，是介子推的传说。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流亡时，随臣介子推 “割股奉君”。重耳归国为君后遍寻介子推不获，原来他已携母隐于绵山。晋文公焚山逼其出山，却见二人抱树而死。为纪念这位忠臣，晋文公下令介子推忌日禁火冷食，是为 “冷食节”。
        至唐代，冷食节与清明逐渐融合。唐玄宗曾下诏：“寒食上墓，永为常式。” 民间扫墓祭祖的习俗自此制度化。宋代《梦粱录》记载：“清明交三月，节前两日谓之寒食，京师人从冬至后数起至一百五日，便是此日，家家以柳条插于门上，名曰明眼……” 此时的清明，已从单一的纪念先贤，演变为全民参与的慎终追远之日。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清明扫墓，讲究 “早清明，晚十一”，即在清明当日太阳升起前完成祭祀。人们携香烛、纸钱、供品至坟前，除草添土，以新土压纸钱于坟头，意为 “给先人修屋”。供品多为逝者生前喜爱之物，焚香叩首时，晚辈会将近况 “说” 与先人听，生死虽隔，亲情却在烟火缭绕中绵延。
         南方有些地区有 “挂纸” 习俗，用竹条或树枝将五色纸挂于坟头，风吹纸动，宛如先人在天之灵的回应。北方则盛行 “培土”，每添一抔土，便念一句 “祖上庇佑”，让血脉传承的重量，具象为实实在在的泥土。
       “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柳，是清明的重要符号。因 “柳” 与 “留” 谐音，古人折柳赠别，亦用柳枝寄托留住春光、留住亲人的心愿。《齐民要术》载：“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 清明当日，家家户户将柳枝插于门楣、屋檐，孩童则编成柳帽戴于头上，既避邪禳灾，又暗含 “生机盎然”的期许。
        传说此俗与介子推有关：当年介子推抱柳而死，晋文公伐柳制屐，叹曰 “悲哉足下”。此后，柳便与清明结下不解之缘。文人笔下，“柳烟深锁几重愁” 是清明的愁绪；百姓手中，“柔条折尽花飞尽” 是对生活的热望。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扫墓之余，举家踏青亦是清明传统。宋代《武林旧事》描述：“清明前后十日，城中士女艳妆饰，金翠琛璃，接踵联肩，翩翩游赏，画船箫鼓，终日不绝。” 人们至郊外探春，赏桃花灼灼，观溪水潺潺，孩童追逐嬉戏，老人坐饮春茶，将哀思暂寄，让生命与自然共振。
         放风筝则是踏青的 “重头戏”。古时风筝多为 “鹞”“鸢” 造型，上绘吉祥图案。有些地方会在风筝线上系铜钱，待风筝飞高后剪断丝线，任其飘远，意为 “放灾”“除病”。当纸鸢在碧空翱翔，人们不仅放飞了对先人的思念，更将对现世的珍惜，化作手中那根细细的线。
        江南清明，必食青团。其用艾草汁和糯米粉制皮，包入豆沙、莲蓉等馅，蒸制后碧如翡翠，糯韧清香。传说青团源于太平天国时期，农民为帮太平军传递情报，将糯米团染成青色，藏于草丛中，久而久之成为清明时令点心。咬一口青团，艾草的清苦与糯米的甜糯在舌尖交融，恰似清明兼具哀伤与希望的双重底色。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 馓子，这种细如金丝的油炸食品，在清明时节亦常见。其历史可追溯至汉代，《齐民要术》中记载了 “细环饼” 的做法，即今日馓子的前身。北方馓子以麦面为主，酥脆爽口；南方则有用米面制作的 “麻油馓子”，更添细腻。清明食馓子，既因冷食习俗而来，亦含 “团结如丝、长长久久” 的寓意。
        山西等地清明必做 “子推馍”，又称 “重耳饼”。馍分男女，男馍呈老虎形，女馍为鱼形，面塑上点缀红枣、豆类，蒸制后栩栩如生。传说晋文公为纪念介子推，命百姓用面粉塑成介子推形象，蒸熟后食用。如今，子推馍已从祭祀供品变为民俗艺术品，长辈捏制时，会给孩童讲述介子推的故事，让忠义精神随面香代代相传。
        清明之所以成为文化符号，更因文人笔下的生花妙笔。王维 “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 写尽盛唐气象；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描述思亲之苦；黄庭坚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道破生死对照；清明上河图里，汴河两岸车船辐辏、游人如织，将市井烟火定格为永恒。
        这些诗词画卷，让清明超越了节气与习俗的范畴，成为中国人 “向死而生” 的哲学表达 —— 我们在墓碑前懂得生命有限，却在踏青时看见万物轮回；我们用冷食纪念消逝，却以烟火延续希望。正如丰子恺所言：“清明给人的印象是轻快的，使人想起物候的变化，生机的到来。”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又是一年清明至。当我们手捧菊花立于墓前，当孩童在柳荫下追逐纸鸢，当青团的清香弥漫街巷，便会明白：清明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温柔的重逢 —— 与先人，与历史，与每一个认真活着的当下。
                  202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