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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霸二弟刘亚夫
刘亚波
（一） 1964年，我就读于益阳县第一中学，读高二。彼时，益阳县一中堪称全益阳市的教育标杆，教学质量稳居前列，学生考取大学的几率近乎百分之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益阳县一中的考生，只要家庭成分合格，几乎人人都能叩开高校大门，因而成为无数中考学子心驰神往的学府。
也是在这一年，我的二弟刘亚夫正在益阳香铺仑中学读初三。那年的中考，他犹如一匹黑马，以全市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横空出世，惊艳众人。据说，当年全益阳市第二名的成绩与他相比，竟足足低了40多分，“学霸”这一称号，他当之无愧。
然而，当年的中考招生规则有着严格的区域限制，以资江为界，只有江对岸的考生才有资格报考益阳县一中。而二弟亚夫就读的学校位于资江的另一侧，即便他成绩如此优异，报考时最优的选择也只能是新桥河三中。凭借着全市第一的傲人成绩，二弟刘亚夫对自己考上新桥河三中信心满满，从未想过会与益阳县一中产生任何交集。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益阳香铺仑中学为了激励学生们勤奋读书，特别设立了奖学金制度。其中，一等奖学金全校仅有一个名额，奖金高达五十元整。要知道，在当时，老师的月工资也不过三十元左右，这五十元无疑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这一等奖学金，仿佛就是专门为“学霸”二弟量身定制的一般。初二、初三这两年，他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和天赋，连续两年斩获一等奖学金，“学霸”二弟的光环，也是从那时起愈发耀眼。
（二） 1964年中考招生日，益阳县一中招生办主任陈灿奇正在市教育局忙碌。当他看到刘亚夫的成绩单，发现香铺仑中学的这位“天才考生”不在本校招生区域内，陈灿奇连连摇头，眼底满是遗憾，但还是在想心思，看怎么才能把这个全市第一的天才考生招到自己学校来。
这位以“不按常理出牌”闻名的招生主任，突然盯着成绩单上的名字愣住了。他想起自己学校有个叫刘亚波的高二学生，灵感瞬间迸发。面对市教育局领导，陈灿奇言辞恳切：“刘亚夫同学的哥哥刘亚波正在我们学校读高二，他家境贫寒，兄弟俩若能共用一套铺盖行李，既能互相照应，也能减轻家庭负担。刘亚波早跟我提过，盼着弟弟能来一中上学。” 实际上，陈灿奇当时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人是兄弟。
市教育局和新桥河三中的招生人员当场翻脸，斥责陈灿奇公然破坏招生规则，不按区域划分招生。谁知陈灿奇把钢笔往桌上重重一搁，干脆撂下所有招生材料，梗着脖子喊道：“招不到刘亚夫，这届学生我一个都不收！你们看着办！” 说着竟作势要拍桌子，活脱脱一副 “耍赖” 模样。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时，转机出现了。曾在益阳县一中任教语文的蒋天桂老师，此时正借调在市教育局负责语文教研工作。他挤进招生会现场，力挺老同事陈灿奇：“老陈说得在理！兄弟俩同在一中，相互扶持多好。区域划分本就死板，总不能埋没了这等好苗子！” 两人一唱一和，把在场领导说得哑口无言。
经过几轮激烈争辩，新桥河三中最终从大局考量，忍痛割爱。就这样，那年秋天，我们兄弟同在益阳县一中的校园里。他成为高一新生，成为了我的学弟。
（三） 开学后的有个清晨，阳光轻柔地洒在操场上，陈灿奇主任在操场上偶然撞见了我。他先是盯着我的脸，上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拍脑门，脸上满是惊喜与恍然大悟的神情，大声说道：“好家伙！还真让我给蒙对了，刘亚夫还真是你弟弟”。
说着，他热情地拉着我在操场边，整个人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将招生时那场惊险万分的博弈，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全盘道出。讲到激动之处，他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在空中不停地晃悠，嘴里还连连赞叹：“你弟弟那水平，不管放到哪儿，那都是响当当的学霸，绝对的出类拔萃！”这可有我的功劳哟！
弟弟刘亚夫虽说成绩优异得令人瞩目，可性格却有些内向，不善言辞。有一次，学校领导找他谈话，询问他为何迟迟没有申请入团。没想到，弟弟梗着脖子，一脸倔强地回怼道：“我们家是地主成分，入个卵的团啊！”这番直白又冲撞的话语，一下子就得罪了学校领导。
然而，尽管如此，刘亚夫的名字还是在益阳县一中的校园里迅速传开，成了众人皆知的传奇。在之后的三年时光里，他的学霸光环始终熠熠生辉，耀眼夺目。他也没有让学校失望，连续三年，无论是单科成绩，还是综合排名，他都在全益阳市、全益阳县独占鳌头，稳居第一。
因为弟弟的名气，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走在校园里，常常能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羡慕目光，仿佛我也跟着弟弟一起闪耀起来。可这表面的风光背后，却是我们捉襟见肘的家境。父母给的生活费少得可怜，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着花。
为了补贴家用，弟弟凭借着一手精湛的刻钢板手艺，开始为学校出力。他刻出的蜡纸，字迹工整秀丽，油印出来的效果，几乎和打字机打出来的一模一样，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每到周末，办公室的老师们就会争相前来请他帮忙刻试卷、印资料。刻一张蜡纸能拿到五毛钱的报酬，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够我们解决下一周的温饱问题。
每当赚了钱，我们就像两个就会偷偷溜出校门，买上两个金黄酥脆的油饼，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那酥脆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藏着的是我们生活中最朴素、最真实的幸福。
（四） 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编织出一张张错综复杂的网，将人困于其中，难以挣脱。1965年，于我而言，本该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年。彼时我正处于高三，满心期待着能在高考的考场上挥洒笔墨，一展所学，去追寻那梦寐以求的大学梦。然而，命运却无情地关上了这扇门，只因家庭成分不好，我被无情地挡在了高考考场之外。
1966年，时光的车轮缓缓前行，高考的曙光似乎又在眼前若隐若现。学霸二弟刘亚夫，正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考试摩拳擦掌、全力以赴。可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如同一场暴风雨，席卷了整个国家，全国高考被迫暂停。我们这对难兄难弟，就这样与大学梦擦肩而过，那扇通往知识殿堂的大门，在我们面前轰然关闭，只留下一片黯淡与迷茫。
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我和二弟不得不回到百禄古镇。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生活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肩上。为了一家人填饱肚子，为了能让一家人在这艰难的岁月里生存下去，我带着弟妹们四处奔波，想尽办法谋生。我们给红旗、书包印字，挣几个辛苦钱；修理缝纫机，在零件的拆解与组装中，寻找着生活的希望；手工制作笛子，那悠扬的笛声背后，是我们对生活的无奈与坚持；我们背着照相机，开过流动照相馆，穿梭在学校和农村，用镜头记录下别人的青春，却无法定格自己的梦想。有年二弟还跟着古镇的瓦匠师傅，去沅江县的大通湖农场做小工，一做就是一年多，历尽人间酸苦。
然而，命运似乎并未打算放过我。仅仅因为一张我戴着耳机的照片，便被人民公社无端认定我是间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指控让我百口莫辩。最终，我被无情地判刑，人生从此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1969年我们全家下放农村，学霸二弟刘亚夫也随我们下放到古镇石桥村黄夹桥农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之后又选择了前往临近的蒋家嘴镇氮肥厂谋生。他谋到了一份给锅炉房运送煤炭的工作。每天，他都要用那辆小小的板车，将沉重的煤炭一车车装好，再费力地运送到厂区的锅炉房。那漆黑的煤炭，染黑了他的双手，也染黑了他的脸庞，但他的眼神中却始终透着坚定与执着。二弟为人憨厚老实，又勤劳肯干，深得厂里领导和同事们的喜欢。至少，在这艰难的岁月里，他不用再为饿肚子而发愁。
自小热爱学习的二弟，即便当上了锅炉工，也从未放弃过学习的念头。他心中始终怀揣着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他会再次走进高考考场，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一有空闲时间，他就会坐在那辆漆黑的运煤炭的板车边，如饥似渴地“啃”着厚厚的数理化教材。尤其是英语，他更是下足了功夫，在那几年里，他硬是将一本《中学英语词典》背得滚瓜烂熟。厂里的同事们看到他如此痴迷于学习，都笑着称他为“书包子”。这个略带调侃的称呼，却饱含着二弟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梦想的坚持。
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我们兄弟俩虽历经磨难，但心中那团对知识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之火，却从未熄灭。
（五）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惊雷，瞬间唤醒了千万青年沉睡已久的梦想。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举措，成为了个人命运与国家发展轨迹的关键转折点。这场空前绝后的考试，吹响了全社会尊重知识、重视人才的序曲。从此，“知识改变命运”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在时代汹涌的洪流中，由无数人用亲身经历书写的传奇篇章。
那一年，我32岁，作为一名下放知青，在百禄古镇石桥村黄夹桥生产队则明塘组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务农生活。而我的学霸二弟刘亚夫，彼时30岁，依旧在蒋家嘴镇氮肥厂当着运煤工人。每天，在那辆漆黑的运煤车旁，他就像一位执着的求道者，如饥似渴地“啃”着数理化教材，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丝毫未被艰苦的工作磨灭心中的梦想。
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们这对命运多舛的难兄难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欣喜若狂。二弟雷厉风行，第一时间前往氮肥厂开具证明，厂里也十分支持，允许他参加高考。
然而，我却遭遇了重重阻碍。我下放的石桥村负责人，以村里劳动力不能外流为由，声称要开会讨论，迟迟不肯给我开具报名参加高考的证明。无奈之下，我又返回百禄古镇居委会，得到的答复却是：既然已下放农村，便不再属于居委会的人，同样拒绝开证明。
清楚地记得，当年我和二弟刘亚夫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来到古镇联校，找到了当时的联校校长余海清。我们向他说明了想考大学的来意，于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直拍着二弟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许：“早就听说你是学霸了，加油，好好考，为咱们古镇争光！”随后，他告知我们，高考报名需前往汉寿县教育局革命委员会，并叮嘱我们要尽快前往，切莫错过报名时间。
从余校长那里出来时，已近中午。我们兄弟俩顾不上吃饭，当即决定立刻走路前往汉寿县城报名。当时，我们口袋里合计起来还不足两元钱，可这丝毫没有动摇我们走路去报名的决心。
从百禄古镇出发，我们沿着小路，经阳南塘，到蒋家嘴，再从江堤上绕道至洋淘湖。一路上，烈日高悬，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衫。经过周文庙时，天已全黑。饥饿如影随形，但我们只能咬牙挺住；口渴难耐时，便去旁边的农田捧两捧水喝。为了不磨坏布鞋，我们特意把布鞋脱下来插在腰间，因为这一路如果穿鞋走路，布鞋底肯定会被磨坏。我们情愿磨掉脚上的老茧，也要保护好奶奶给我们做的布鞋。夜路上，我们互相讲着各自开心的故事壮胆，脚步匆匆，一路前行。
一路奔波，当我们赶到汉寿县教育局革命委员会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教育局革命委员会的大门敞开着，办公室里亮着灯，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正在整理白天报名的材料。
“请问这里是高考报名办公室吗？我们是来报名的。”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你们是哪里的，怎么这晚才来？”工作人员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们。
“百禄桥的。”
“有证明吗？”
“有有，但我们兄弟俩人只有一份证明，我下放的生产队不给我开证明，没有证明能报名吗？”我赶忙接过话。
“没证明不能报名，你们认得百禄桥有位叫刘亚夫的吗？”工作人员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视着。
“我就是刘亚夫，找我做什么？”学霸二弟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哈哈哈，你来了，听说你是学霸，我们就等你来报名了。”工作人员脸上露出了笑容。
“听说你英语很厉害，能不能现场翻译一段？”说着，工作人员拿来两张县教育局革命委员会的材料纸和一支钢笔，又拿过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中共第十届三中全会公报》说：“佬儿，你把这个公报翻译一下。”
学霸二弟找了条椅子坐下，拿起钢笔便埋头翻译起来。办公室里，只听到笔尖在纸上刷刷的书写声。办公室外的几位工作人员也被吸引过来，凑上前来看热闹。其实我心里最清楚，能把《中学英语词典》倒背如流的二弟，翻译这个公报肯定是轻而易举。
不到十分钟，二弟已写满一整页，整整齐齐的英文字体呈现在材料纸上。工作人员递给旁边看热闹的其他工作人员审看，其他工作人员却推辞说看不懂，只一个劲儿地夸这英语写得太工整太好了。这时，那位工作人员赶紧用汉寿重阳腔说道：“佬儿佬儿，不要翻译了，其实我也看不懂英语，只是听说你的英语成绩好，才想考考你的，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厉害！”说罢，工作人员对二弟刘亚夫竖起了大拇指。
就这样，二弟顺利报上了名，而我却因为没有证明，只能黯然接受无法报名的事实。
从教育局报名出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我们又累又饿，找到了汉寿县第二饭店，买了两个冷馒头充饥。之后，又花了八毛钱的住宿费，在饭店里美美地睡了一晚。次日，我们各自将布鞋插在腰间，拖着疲惫却又充满希望的身躯，返回古镇老家。
那年，学霸二弟顺利参加了高考。凭借着扎实的学识和多年的积累，他毫无悬念地考出了好的成绩。然而，命运似乎又一次和我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百禄古镇人民公社的书记吴早平竟说：“古镇这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弟不招，为什么要让一个地主崽子去上大学！”
就这样，那年学霸二弟刘亚夫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落榜了。他又推着那辆运煤的小板车，继续卖力地运煤。在那辆熟悉的板车旁边，他还是那样如痴如醉地“啃”着数理化教材，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他对知识的追求和对梦想的坚守。
（六）
1978年，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学霸二弟刘亚夫毅然决定再次报名高考。而我，在多次遭受开不到证明的沉重打击后，内心的信念逐渐崩塌，最终无奈地放弃了报名高考的机会。
时光匆匆，高考成绩放榜的日子来临。不出所料，学霸二弟凭借着深厚的学识底蕴和多年的刻苦钻研，又一次毫无悬念地考取了优异成绩。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结果依旧异常雷同。百禄古镇人民公社的书记再次发出那句刺耳的质问：“古镇这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弟不招，为什么要让一个地主崽子去上大学！”
招生工作渐渐落下帷幕，一同参加考试的考生们陆续收到了录取通知，或欢喜或失落地奔赴各自的未来。可唯独二弟，仿佛被命运遗忘在了角落，始终没有等来任何结果。那一刻，学霸二弟心中满是不甘与绝望，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他默默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回到蒋家嘴氮肥厂推那辆熟悉的板车。在那辆板车旁边，他又像往常一样，如痴如醉地“啃”着他的数理化教材，仿佛只有沉浸在知识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残酷。
招生结束后的第三天，命运终于迎来了转机。我们家突然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学霸二弟刘亚夫被常德师专物理系录取了！这个消息在我们古镇，我们全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意外。学霸二弟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幸福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
后来，据百禄古镇联校校长余海清透露，我那学霸二弟能有这样的机遇，全得益于常德师专招生办的招办主任。这位招办主任在审核考生资料时，敏锐地发现了学霸二弟刘亚夫连续两年高考成绩非常优秀，可每次却都因为人民公社不签意见而遗憾落榜。
招办主任深知，如此优秀的人才，若就此被埋没，那将是教育的损失，更是社会的遗憾。于是他霸气硬杠：“这么好的成绩，你们不要，我要！”说罢，便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把学霸二弟刘亚夫招录了。
那一刻，二弟多年的坚持与努力，终于迎来了曙光；命运对他的捉弄，也在这位招办主任的果敢与担当下，画上了句号。从此，学霸二弟的人生，开启一段全新的篇章。（文中人物多为化名，请勿对号入座！）
（2025年5月1日，于百禄桥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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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9 14:27: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