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工守候资江,真情比流量值钱
萧骏琪
晨雾漫过资江大桥,我总疑心这是两千年前的水汽。江面上漂着塑料瓶,像没有沉底的良心,被浪头推搡着撞向桥墩——这响动倒比抖音里的唢呐实在,至少不掺着美颜滤镜的虚伪。
窗台上的劣质白酒又空了半瓶。瓶身印着"纯粮酿造",四个金字被岁月泡得发涨,像那些对着镜头喊"家人们"的嘴脸。我拧开瓶盖,一股酒精味呛得咳嗽,倒比直播间里"9.9元秒杀"的香水提神。楼下的桃花大道新铺了石板,听说昨夜有网红骑着转圈的自行车摔了跤,围观者拍的视频赚了十万赞,比我写半年稿子的稿酬还多。
年轻时总以为笔是刀,能剖开些什么。如今才懂,刀要快,得磨,还得有人敢使。我这支两块钱买来的笔,蘸的是资江的水,写的是柴米油盐的痂,连自己都剖不开——高血压的药瓶摆在砚台边,益丰大药房的塑料袋堆在桌角,像座微型的樊笼。
前日见邻街的老王,提着菜篮子骂网红。说某主播卖的板油,两斤也榨不出一斤油,倒比他家孙子画的雪景还白。"雪白几的",老王学着那口掺了桃江腔的普通话,唾沫星子溅在我刚写的稿纸上。我想起年轻时在乡下见的油坊,榨油师傅的额头渗着汗,油渣子的焦香能飘半条街。那时的油是黄的,像夕阳浸在江里的颜色,哪来这般扎眼的白?
抖音里的世界真热闹。有人扶老太太过马路,镜头跟着转了三个弯,末了老太太对着屏幕说"谢谢家人们";有人给孤寡老人送米送油,大米袋子上的商标比老人的皱纹还清晰。我却连自家米缸都快见底了,前日去粮店,老板说新米涨价了,比网红直播间的"福利价"贵三成。摸摸口袋里的稿费单,还是选了陈米——总不能让自己的笔,先饿成了枯枝。
夜里睡不着,便往资江边走。防汛墙上的涂鸦换了新的,"网红打卡点"五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倒像块褪色的挽联。江风掀起我的衣角,比直播间里"买一送一"的风衣凉快。远处的KTV还在唱"红尘情歌",调子跑成了资江的支流,却比那些对着提词器嘶吼的"原创歌手"顺耳。
有年轻人举着手机拍夜景,闪光灯晃得江面发白。他让我让让,说要拍"资江夜色美景"。我往旁边挪了挪,看他对着镜头说"这里的水好清",镜头外三米处,正漂着个破痰盂。想起鲁迅写的铁屋子,原来铁屋子也会换衣裳,刷上彩漆,装上摄像头,就成了直播间。
回到家,稿纸上的字被风吹得发皱。写"网红"二字,总觉得像两个浮肿的人,站不稳。换张纸,写"清贫",笔锋倒扎实些,像资江里的石头,被水冲了百年,还能硌得脚疼。
女儿发来视频,说他同学想当网红。我对着屏幕说,莫学那些转圈的自行车,看着花哨,走不了直线。她似懂非懂,举着手机拍我桌上的酒瓶,说"爸爸你这酒能带货不"。我没答话,把镜头转向窗外——资江的水正漫过乱石滩,浪头拍打着石头,发出闷闷的响,像无数支钝笔在写着同一个字:真。
瓶里的酒又下去了些。窗外的桃花大道渐渐安静,转圈的自行车该收摊了。我铺开新的稿纸,蘸了蘸墨——墨是便宜的,掺了水,写出来的字很淡,却比那些浓妆艳抹的视频长久。至少百年后,资江的水还会漫过这些纸页,而那些直播间里的喧嚣,早被浪头卷进了洞庭湖,连泡沫都不会留下。
夜渐深,江声越发明朗。我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句子:"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如今才明白,猛士不必挥刀,能在资江边守着这支钝笔,写些不掺假的字,也算对得起这碗劣质白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