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泉小说：变之失（一）

张新泉

      一
　　天不亮，食品站门外像“秋毫无犯”的部队似的寂静无声地蹲着一群赶早买肉的人。
      他们住的分散，一般来自几里路外，远点的有十里以上。没有代步工具，以原始方法走来的。初冬天气，走的时候热和，停下来稍微冷。手习惯地捅在棉衣袖子里，口里吞云吐雾吃烟，耳朵里谛听着食品站里面的声音，只有极少数人小声交谈。看得出，他们平静下面是焦急。每户人家几乎都交了猪，多多少少有几斤肉票，每天只杀两头，兑不兑得了现，是不是来者有份，就不知道了。这群人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的家庭顶梁柱，后生和妇女也有，很少。现在，他们耐心静候天亮，准备完成“神圣使命”。
　　 食品站里面，更有习惯起早的人。他们要例行公事，把猪杀出来，卖出去。卖出去好说，一阵风就卖了；杀出来并不那么容易，工序多，要手脚到堂，也不能提前隔夜杀。
      这只能是早晨的事，农夫田里事情多，屠夫自己也另有事情安排。早晨卖完肉，上午收猪，收鸡，收蛋。下午就没有事情了。到了一定数量用汽车装，个把星期去一次善德市交货。偶尔也去三个人下队收猪。外面那些“抢斋粑粑”买肉的人没有到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行动大开杀戒了。五个屠夫，不，四个，有一个是会计。早晨三点多起来马上搞吃的，每人一大碗面压底。吃了接着施工。行刑刀斧手四个，两个人包一头猪，会计兼烧水舀水打杂，哪边需要伸一下手就帮哪边一把，见子打子，默契配合。一阵鬼哭神嚎般猪的尖叫后，声音渐小渐远为无，就是连续刮瓢刮猪毛的声音了，他们把猪肝、肚子、下水暂时放一边，这不是公开出售的，饭店要多几个品种的，或者这几个屠夫近水楼台也要一些。猪的板油、水油也不轻易公开出卖，准备让有来头的开后门。马上办的是把猪一分为二开边。
      一通与时间赛跑，一切准备、安排就绪。哗啦一声铁栓响动，食品站的门开了，天麻麻亮了，一百瓦的灯泡屋里继续照着。人群一窝蜂涌进来，你挤我钻，有些纷乱，马上觉得不行，你不排好队，屠夫是不会开刀的。开始他们是很讲究次序不会乱来的，耽误的就是自己宝贵的时间了。马上自觉站成两列纵队，一个接一个密密排列，防备着不依纹理出牌、加塞插队的人，都是赶急的，谁也不能占欺头（占强）。
      两个肉架上，挂好四边白刷刷颜色光鲜的猪肉。四个大师傅下意识拉了拉围裙，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肉杠上荡了两荡。好像荡几荡，他的刀就无坚不摧了。就象运动员起跑做的习惯动作，蹲地那么踢几下。
      带头大哥走上前来，收第一个人的肉票，把票按进杠上的铁刺上，开始用刀向肉划出，刀快得划肉如划纸一样，很有节制地轻易割掉一块，丢进杆子称盘，左手将称陀拨拉到位，正好称杆微翘，不多不少两斤，正是肉票所标分量，抓起肉用稻草要子栓了(专门用于提肉的，可不要什么塑料袋儿）。喊出斤两与钱数，一块八角八（几十年一贯制，物价稳定，七角六分一斤），会计马上收钱，屠夫递出肉，顾客提着肉高高兴兴走了。就在第一个刀斧手割肉过称的同时，每边的第二个刀斧手也在收票开割，你来我往，车轮交替。割出一块同样放在挂于吊杠上的杆子称称盘里，同样一刀准，一口清，技术与带头大哥相差无几。当然，人不是神仙，有时候也要二刀三刀才解决问题。屠夫算这个帐都是行家。
      得到肉的欢欢喜喜一个个先后离去。不大一会，饭店的高经理来了，一下去了五十斤。如同割掉的是恭候者他们身上的肉，大为怨艾，引起人群一阵骚动；不大一会，又有一个大队支书带着一个壮汉来了，理直气壮拿出周书记亲笔批的条子，切除了八十斤，开现场会用的，两个主，几乎动了一口整猪，接近一半。人群引起更大的骚动，”有很处“（本事），“啧啧”连声。一百多个排队者眼巴巴看着他们扬长而出。谁也无法制止，你对有尚方宝剑的人能怎么样。
      再卖了几十多个主，肉就不多了，只剩下四十多斤分量的时候，人却还有近五十人，肯定又有一些持票人得不到。都急了：“给我砍！”“给我砍！”刹时队伍乱套你钻我挤，七嘴八舌吵成一锅粥，屠夫谁的话都不听，一拿起刀，屠夫就不认得人了，他收谁的票就收谁的票。六亲不认，他还是按他的砝码搞。该卖张三，结果给了李四，其实是给的熟人。不会跑来一个太平洋的警察维持次序，东西要完，马上见底，都失去排队耐心。买肉的人起早摸黑赶来，不是学雷锋来的，不是看风景来的，都有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要搞，丢起工夫赶来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对得起这么早来排队。决定有无命运的这一刻，不斯文了。力气大挤力气小的，阵脚大乱。屠夫呢，巴不得你来这一竿子，嘴巴却喊着站队站队。他们见人发货。队形好不好做手脚；打乱仗正是机会，熟人理所当然先得到了。再凭相貌，那个长得乖，哪个声音喊得甜，相貌英武的男客，气力莽壮的后生（买肉的没有什么女流之辈），屠夫就给他们优先砍了，老实巴交的可没有人料理，任何时候好像都是冤大头。你不是人中尖子人中龙凤，你是普通中的普通，你就要具备接受各种打击的承受力。这就是：做普通人难，做马虎的普通人难上加难。卖完，有的人笑嘻嘻走了，有的人灰溜溜走了，半夜里起来买肉，变成了半夜里起来玩龙灯，越玩越转去；半夜里起来上扬州，走去走来还在屋后头。白来的，这种失落谁能体会。怪哪一个，屠夫？自己？个人？组织？怪又起什么作用。人的一生要碰到这样许许多多无奈的事情，多了就麻木了。党的阳光不会事无巨细地照过来。这些屠夫天天这样营生，也习以为常乐此不疲了。早晨七点半，卖得精光了。他们负责供应几个单位和这一片十个大队群众七八千张嘴巴。有票无票，轮到轮不到，也是机会使然也。
　　 一阵忙乎终于复归平静，这时候不忙吃早餐，不太饿。好饭不怕晚，等一会自有好东西塞喉。早晨打了攻坚战，上午只能叫做留守阵地，节奏放慢，文武之道，有松有驰。不忙，交猪、交蛋的来了，过称验收，打出等级，一级二级三级，不会走眼。谁不服？扣猪食的时候，反多给他多除称，你就更加吃亏了。这时候他们成了说一不二的土皇上。交了猪，拿了钱，拿了糖票、肉票，人就回家去。交派购的不多，枪打散似的。交蛋、交鸡的也不多。有点工夫打欠（做）而已。
　　 中午以后，是真正属于他们“杀手”的天地了。先给他人服务，再进入为自己服务的程序，没有专职炊事员，大家的伙食大家办，各尽所能，杀猪的都会办生活，搞一个丰富的中餐犒劳自己。自己吃的，先就留了出来。站着近水楼台，吃得好，令人羡慕眼热，不是过年如同过年。没有办法，谁叫你不干上这一行呐？你们不是瞧不起杀猪的吗，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我们受益了。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白眼热的，好日子要把你踢出局。连他们讨堂客都容易几分。开始上菜了，桌子摆上一盘猪肝，一盘回肠，一个肉丝小炒，一钵肉片汤堕在燃了炭的炉子上，一碗白菜，一碗辣椒腌菜也布上桌子，还有一大碗生猪脑放着。这个猪脑由于量少，无法卖也是没有哪个开票子买的东西，味道却一点不差，内部消化，等会吃喝时间过半或者滚开的钵里没有什么东西可捞的时候，丢下去，滚烫中打几个滚，就吃得了，落口消融。能够如此享用这桌美食的这群食客，是食品站屠夫蓝师傅、潘师傅、王师傅、周师傅，会计小胡，五人上了桌子，时间过十二点了，早晨三点多钟吃的那碗面已经无影无踪荡然无存，前肚皮几乎贴了后脊梁。此时不吃，更待何时。不过，这几个好酒，往往喝上几杯后才得嚼饭。他们几乎是过的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每月出一样的钱，平打米，赛吃饭，连酒都是今天喝你的，明天喝他的。蓝师傅打开一个可以装三斤的巨型酒瓶，倒了四杯说：“小胡，你也来一点。”说着，倒第五杯，小胡赶快拦住：“蓝师傅，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喝酒跟不抽烟的人抽烟一样，是乌龟吃大麦，不行的。你们喝，你们喝，我吃饭陪你们。”
　　 “怎么寡当饭桶呢，不喝酒，弄媳妇不到的哇。”潘师傅说。
　　 “你要争口气哇，那一天，双方的亲戚朋友都要给你灌酒的，喝不得，输伙仗，慑人（丢脸）啊……而今不开始练兵，到时候怎么办？”周师傅说。
　　 “这个，你们是享受，喝得舒服；对我，就跟喝闹约（毒药）一样，只有亏吃。怪得很，有一回，别人推杯换盏喝那个那个德山大曲，那个痛快，那个豪情，我都感染了。想看看名气大的吓人的酒是个么子味，就端起一杯喝试试，噗……不是吃菜的虫，喝不得，吐了出来，辣喉咙，烧喉咙，刮苦（很苦）。什么好酒到了我嘴巴里，都是一窑烧的货，我只好搞特殊单打鼓，独划船，一个人不呷。你们这个薯米酒，我也试了的，苦得不是事，哪门喝得？莫劝，你们搞你们搞！”
　　 “好好好，俺来喝。按到窝里不下蛋，逼着牯牛不下儿，有福不会享。俺来俺来。”周师傅道。
　　 潘师傅抄起一筷子猪肝向嘴巴里送去之前道：“莫光顾洋讲白说，俺要实打实，我捡场了。”
      “猪肝冷了不好吃，都来，来来来……”蓝师傅说。大家七嘴八舌附和道：“是是是……”“对对对……”五双筷子同时向猪肝叉去，都不斯文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个好日子也不晓得同得好久。”带头大哥王师傅刚才好好的，这时情绪几分低落，咽下猪肝，竟然几分伤感道。
　　 “你的年纪大，身体比俺还好些。你多喝两杯。我敬你。”蓝师傅说着，头一抬，一杯酒空下去了。筷子跟进，一块大肉片子夹起来也进了口。
    “蓝师傅，你今年贵庚多少？”王师傅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酒又夹着猪肝问。人喝酒的样子就是这样，分明高兴，却以枯眉头（皱眉）表现出来，人挑担子，压得斜牙露齿，吃亏，看起来好像是笑嘻嘻的。
　　 “只怕比你小一个大花（十岁），我四十岁。”蓝师傅拿着白菜回答。
　　 “那我真的要比你大‘一炮岁’（十岁）。哎，这碗饭我还吃不吃得下去。五十岁，现在起早床就有些怕冷，有时候还有些脑壳昏。眼睛看称也像尿垢糊眼，要鸡瞟蛇了（形容模糊难辨）。莫哪一天奈不何了，只吃得做不得就迟了。趁现在还干的，干脆调个工种脱祸求财算了，干不得了，谁愿意接受只能吃不能做的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头对头，咬卵都有咬到前头，后头就是毛乎乎的了。”潘师傅粗鲁道。
　　 “你还威武糊了（强壮极了），还干五六年不是问题。”小胡吃了一口猪肝接着又夹了一块肉后说。
　　 “怎么说得准，人一倒栽，一来撒，就来撒，快得很。要早有准备。”王师傅说后叉起一块肉往嘴巴里送去。
　　 “这个俺也说不好，在个门槛上，差又不太差，不差又好像不得法。如果我到你的年纪，只怕肯定奈不何了的。杀猪？蜘蛛都会杀不好了。”蓝师傅喝了一口说。这时候他讲话是顺水推舟的，他想做这个带头大哥，有王师傅在这里，就不好取而代之。业务技术、口才都已经不是问题，差的是资历。王师傅急流勇退，他的前景就可观了。他有这么一点瘾，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拿破仑，一句话就好像是对他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哪怕当这几个人的带头大哥，来一回才不枉度人生啊。
　　 “还有一个问题，王师傅是区里的先进，你去了，岂不是红旗倒了，你还是个保护动物。调个单位，怕莫有几搞是（要打几回交涉）！”潘师傅不明白蓝师傅的想法故尔如是说。
　　 周师傅拿起刚刚放下去不久的猪脑看了看说：“莫光讲呢，吃呢。火色到堂了，吃得了。来这个。”
　　 此时，都专心专意吃喝了起来。只有年纪大的王师傅一边吃一边想心事：从乡下出来干这一行不知不觉就有三十个年头了，有疲劳有功劳，被树为区里红旗，县里先进，有名的一刀准，一口清。毕竟是吃的青春饭、力气饭，年纪大了，总有奈不何的一天，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虽然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要提出来，人家不是孔明，怎么知道你的想法……我这先找哪一个呢……当然是上级……先问公社食品站的……看再找那个大头老官……

　　

吉祥

    上世纪90年代,我参与过牲猪定点屠宰,食品站的屠夫师傅们都很辛苦,起得早,腄得晚!

张新泉

吉祥 发表于 2017-6-13 11:05
上世纪90年代,我参与过牲猪定点屠宰,食品站的屠夫师傅们都很辛苦,起得早,腄得晚!

感谢吉祥老师来访关注首席临帖。

张新泉

没有代步工具，以原始方法走来的。初冬天气，走的时候热和，停下来稍微冷。手习惯地捅在棉衣袖子里，口里吞云吐雾吃烟，耳朵里谛听着食品站里面的声音，只有极少数人小声交谈。

张新泉

两个肉架上，挂好四边白刷刷颜色光鲜的猪肉。四个大师傅下意识拉了拉围裙，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肉杠上荡了两荡。好像荡几荡，他的刀就无坚不摧了。

张新泉

先给他人服务，再进入为自己服务的程序，没有专职炊事员，大家的伙食大家办，各尽所能，杀猪的都会办生活，搞一个丰富的中餐犒劳自己。自己吃的，先就留了出来。站着近水楼台，吃得好，令人羡慕眼热，不是过年如同过年。没有办法，谁叫你不干上这一行呐？你们不是瞧不起杀猪的吗，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我们受益了。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白眼热的，好日子要把你踢出局。连他们讨堂客都容易几分。

陈爱玉

         欣赏大作，点赞！

张新泉

一个接一个密密排列，防备着不依纹理出牌、加塞插队的人，都是赶急的，谁也不能占欺头。

张新泉

陈爱玉 发表于 2017-6-13 15:27
欣赏大作，点赞！

感谢老师来访关注欣赏拙作。

张新泉

割出一块同样放在挂于吊杠上的杆子称称盘里，同样一刀准，一口清，技术与带头大哥相差无几。当然，人不是神仙，有时候也要二刀三刀才解决问题。屠夫算这个帐都是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