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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的回忆6
岁月如歌
陈贤明/作者 天风/责编
三 失心成“疯” (下)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左右,公社干部一行人终于来了。一路上,社员们的口号声、喔嚄声、学生的歌声相迎不用说;李发书记早就恭候在路口,他一边敬烟,一边将领导们领进保管室预先腾出来的一角。第一个议程是听汇报,书记和队长轮番夸夸其谈,一个小时就过去了。第二个议程是开座谈会,五个社员参加了座谈会。座谈社员发言的第一句是,在公社书记的关怀下;第二句是,在大队书记的亲自督促下;第三句是,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后面再说全体社员采取了深耕细作,合理密植等措施,如此等等。这五个人都是选的老实人,而且先进行过发言培训。这样又过了个把钟头,大约到了十一点钟,实地察看的时间就不多了。他们到田头转悠了大约十来分钟,还免不得评头品足一番。最后一道程序是到大队部(突击队)开午饭。一般上面检查结果的评定,与其招待如何、伙食好坏是密切关联的,都是凡夫俗子嘛;各大队、各单位的生产要分出个一二三名来,谁能分得那么清?且不分清也没人知道。
由于密度过大,收割时,万斤丰产田收获的多是死草和瘪谷,但谁也没来追究这事,都知道这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事,跃进口号却接着喊,“卫星”照样升上天。
当上面发出大积肥的号召后,下面便掀起了积肥热潮。有两种积肥方法实在让一般人想起就灵魂颤抖。第一种方法,是菜籽油里打鸡蛋,叫“菜油鸡蛋肥”,用此肥施棉花苗,据说可以高产。因此,各家各户的鸡蛋,全都交给生产队做了肥料。第二种方法是挖坟,支起大铁锅煮尸骨,一具尸骨配上一只鸡合煮,叫“尸骨鸡汤肥”。那被挖的坟,或是无主的野坟,或是成分不好人家的祖坟。
我家六世祖的坟,就是在那时被挖的。记得那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路过队长陈银家门前,见陈银手提一筐断铁钻,对另一人说:棺材难打开,铁钻都搞断了一堆。他说他这就回去拿斧头。当他拿着斧头,从家里走出来时,我发现他脸上浮着诡秘的笑,边走还边自言自语:“陈老爷的坟,钻都钻不开,里面一定有东西,肯定有东西!”
下午一放学,我就直奔坟地,看看陈银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搞到了什么东西。当我跑到坟地时,见坟地烟雾缭绕;棺材板、白骨、骷髅头,乱七八糟弃满一地;一口木质新鲜的棺材旁,临时砌的土砖灶上支着一口大铁锅,锅中几根死人骨头泡在黑乎乎的水中,还冒着热气。那时是不准祭祖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哪家的祖坟,坟前的子母碑已被扳开撇在两旁。从碑文上可看出,墓主名叫陈盛韶,还有“……清……道光……福建……道台……”等字样,其余的我看不懂。我当时就愣住了,会不会是我家的祖宗?大人们在议论着,说刚开棺时,里面的人还像活的一样,官袍、玉带、顶子、朝靴完好无损,口中含有一颗透明玉珠,珠内似有蜘蛛在爬动。玉珠被几个谋宝的人抢来夺去,结果摔碎了。坟中并没有陈银他们所期望的金银财宝。棺内尸体遇到空气后,很快就变了色,人们更要发一些神乎其神的议论。
回到家,我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长叹了一声,说:“娃呀,那就是我们家的老祖人啊!中午我去过,也没办法。”我心里一沉,只有茫然。也确实没办法,当时就是那政治气候,更何况我们是大成份人家?
这种事情,在有的人看来,是尊严被践踏、神圣被亵渎、天平失衡、纲纪混乱……而在有的人看来,则是社会要发展,革命在继续。毫无疑问,作为心灵受到直接冲击的我们,当时也自然难以豁达到平心静气的境界。身在情景中,人们也不明白是人类拥有灵魂,还是灵魂抛弃了人类?我本能地认为:刨祖坟是一种歪风邪气。当我长大,知道毛泽东主席完好保护了政敌蒋介石家的祖坟后,终于明白这“挖祖坟”的邪风,决非毛主席的主张,而是一些政治狂热和投机的中下层干部“腰河发水”搞起来的。但这邪风一时盛行,陈家老屋自然也未能逃脱厄运。1958年,陈家老屋这件艺术珍品被毁于一旦、荡然无存。被拆的材料有的建了公共食堂,有的建了猪场,还有些木材则进了公共食堂的灶膛。
老屋被拆后,原来住在陈家老屋的八户人家,分别被队长安排住进房子宽一点的人家。我家被安排搬进了中农炎伯家的偏屋。住了一段时间后,炎伯家的人天天抱怨,说这样太挤,连放锄头扁担的地方都没有了。于是,队长安排其中的五户人家去猪场住,因为猪场的猪舍当时正空着。原来,猪场修建好后,猪舍的墙外一律用石灰粉刷成白色,叫“白屋化”。墙上用大豪墨笔写着“发展牲猪!”“牲猪赛大象!”一类标语。几个月来,猪是养一批、发瘟死一批 ,后来也就不敢再养了,猪舍就这样空下来了。
那时我家五口人,由母亲带着,拖着几件早已拖得破破烂烂的家什,像逃难一样住进了猪舍。猪舍屋是通间,没有墙隔开,且又矮又窄又潮湿。五户人家只能合着住,那境况就不必细说了。几天后,我父亲回来了。第二天他到供销社弄来一些芦席,将猪舍隔成五间,每间大约三十平方米,每户一间。我家又隔成了三部分。就这样,墙外写有“牲猪赛大象”标语的猪舍内,住满了有人调侃的“两条腿的猪”。
夜晚,母亲躺在铺上,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风水轮流转哪,谁叫咱们以前住那么好的房子呢!”母亲其实十分善良和公允,她骨子里肯定觉得任何人都不应该永远富足或永久贫穷,母亲丝毫没有因为家庭命运的变故,而在儿女心中播种仇恨的念头。
“是啊!现在咱们都住猪圈了,那些以前就眼红的人,心里也应该满意(平衡)了吧!”这是我伯妈的声音,香姐家当时就住在芦席那边,伯妈的铺和母亲的铺只隔着一层芦席。“大队干部说,这是实行‘一平二调’,什么都要搞平均,住房也要平均,都要住小瓦屋。”是榜哥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一平二调”,一是指人民公社内部实行平均主义供给制、公共食堂制,这叫“一平”;“二调”是指对生产队劳动力、财物两项实行大范围(一般是公社、县范围内)无偿调拨.。拆毁大屋,搞住房平均,就是刮“共产风”,即搞绝对平均主义。
陈家老屋是一处“百年老屋”,它见证过国人抵抗精神“殖民”的顽强不屈的鸦片战争;见证过如狼似虎的八国联军疯狂掠夺的野蛮行径;见证过为民主而争的辛亥革命;见证过日寇铁蹄肆意践踏中华国土、屠杀中华同胞的罪行;见证过伟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回望历史,我们的民族经受了太多的苦难,我们真的不应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自然而然的,我的心,当时也感受到了一种刮骨般的疼痛。但当我大量泼墨赞美陈家老屋的时候,我心中又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几分自责。
我老祖宗做官于清道光年间 ,清朝自乾隆后期开始衰败,至道光时代,朝政日趋黑暗,无官不贪,有吏皆污。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个时代的官建起如此豪居,殊不见周围茅屋破舍比比皆是,难道我们就不该扪心自问吗?冷静想想,一座如此的豪宅,又谁知垒砌进去了多少贫苦人的血汗代价?
在这种静思中,我开始觉得我们住的猪舍条件也还很不错,猪舍屋顶上盖的小青瓦可防漏雨,“三合土(石灰、沙、泥土)”夯实的地面可防老鼠挖洞,严实的墙壁可抵御冬天寒风的袭击。三十平方米面积的矮房虽狭窄,我们在此一住可就是十来年。
豪华的老屋,简陋的“猪舍”, 都与我的人生结下不解之缘,内心深处,总是难免一种煎熬,隐隐的真有些失心成“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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