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稷食为天（下）
“恶作剧”是农村孩子经常玩的小把戏，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孩子们天性不泯。一日，舫子见树上桃子快成熟，提议整一整“皮筲箕”（注：筲箕即农村沥饭用的竹器），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要得”！这“皮筲箕”本姓赵，她平日里若看中你什么东西如意，想要弄到手，那嘴巴简直比蜜糖还甜，哄你上她的当；而别人想从她那儿讨要一丁点儿好处，她那是一毛不拔的，就像皮子做的筲箕，一滴汤水也不漏下，“皮筲箕”因此而得名。她家门前有棵桃树，那时果树是私人所有。去年，舫子和章子偷了她家几个桃子，被“皮筲箕”发现了。她收工回家时看见树下掉了些小桃子和新鲜桃树叶，气势汹汹地回屋，搬来一块切菜用的砧板，手里拿着一把刀。一屁股坐在桃树下，放下砧板，举起刀，开骂了：“捞我的桃子的——小化生子——砍脑壳的——刴八块的——遭枪打的——筑巴巴匣的……”骂一声，用刀在砧板上使劲地砍一下，那砍声伴随着骂声有节奏地“咚!”——“咚！”——“咚！”地响起，全生产队的人都听得到。“洋油桶”张妈蹦出来指着“皮烧箕”说：“赵妈，咱都是养儿养女的人，小孩子吃几个桃，你何苦这样狠心地骂，给你的后人积点儿阴德好不好！”“皮筲箕”还狡辩：“没摘你家的桃，丧鼓没打到你屋里，你当然不晓得痛！”“样油桶”张妈嘴一扁说：“你儿子娶媳妇都五年了，难怪送子观音还不肯给你家送个娃儿来。再说你就不给你闺女莲花留点面子？都说猫儿好不好，先看看蹄爪，媳妇儿咋个样，探访丈母娘，你不怕你闺女找不着婆家？再说砧板砍坏了，还不止几个桃子的钱哩！”不知是哪句话说中了要害，打到了“皮筲箕的“七寸”，她的砍和骂立刻塌板儿停住了。
眼下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舫子想起去年被骂的情景，恨得咬牙切齿。强子同大家如此这般商议一番，决定在天亮前行动。
五更时分，大家聚拢在那棵桃树下，先用带子把长裤的裤腿下脚扎住，然后悄悄爬上树，把大桃、小桃，熟的桃、没熟的桃一起摘下装进裤筒里，运到“皮筲箕”家大门前，再将没熟的小桃子堆在门坎上，一边抵着大门，剩下的作为战利品收缴。那时的房子，大门都是双开的，门坎一般都是木做的，大约有八市寸宽，五市尺长，可堆两裤筒桃。我们还用一根六尺多长的竹竿靠在大门正中。一切办妥后，我们便躲在不远处的芭茅丛后面，等待看好戏。清晨，“皮筲箕”一开大门，那竹竿“咚”地一下刚好打到她的前额上，她还没反应过来，两脚又踩在了滚落在地下的桃子上，摔了一个仰面朝天，当听到“哎哟”一声叫时，我们乐得直在地上翻筋斗。
日子还是艰难地过着。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乌云压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阵闷雷轰隆隆响过后，在很远的天空中爆炸，大雨哗哗啦啦落下来；雨疯了一阵后，才暂时停下来。
李春哼着顺口溜，述说着他关于“吃”的体会：“萝卜饭吃了拉尿多，树皮吃了吐白沫，豆渣吃了全部屙，糠粑吃了扦子拨。”跟在他后面的老婆向二姐没好气地骂道：“贱东西，就你话多，你个打不死的程咬金。”李春说；“死？听说李武家的二小子肚子鼓起像三戽坛，怕是真离死不远喽！哎！”他两拌着嘴，进了我家门，向二姐对我母亲说：“今天下了雨，只怕不得出夜工，我们一起到李武家看看去吧！”我和弟妹们也尾随大人去了。
在路上，我们碰到章子妈曹婶和杏子妈刘婶，她俩各自挽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曹婶向着保管室方向歪了歪嘴，大家心知肚明。我母亲一招手，五个大人，三个孩子一起朝李武家走去，老远就隐约听见女人的哭声。
到了李武家门口后，曹婶和刘婶将包袱搁在了门外的墙根处，八个人一路走进门去，搅动了屋里压抑的空气，一盏小油灯的灯焰忽闪一下，像是要熄灭了，紧接着又像是在挣扎，闪了几下，终于又见它亮了起来，屋子被照得昏昏暗暗。这时我才看清屋正中，摆放着一个簸箕，簸箕上面，摊着她那才十个来月、已经没气了的孩子，肚子鼓着像一把翻扣的葫芦瓢。
李武嫂见我们来了，止住哭，给每个人递了一把椅子。曹婶哽咽着问：“肚子咋就这么大呢？”李嫂嘶哑着嗓子哭诉道：“昨天我到晒场上打麦，我把他放到晒场角边上，哪晓得他爬到麦堆旁，抓起麦子就往嘴里送，吃了不消化，胀了一肚子气呀——我作孽的娃呀——只怪大人不得闲带伢儿呀！”
在出集体工的日子里，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因无人看管，坐在地上抓啥吃啥，甚至粪便，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刘婶的男人李富在吃公共食堂饭的那段日子里，因有一天割茅草没达到任务指标，被队长扣了钵子饭。李富本来有哮喘病，第二天就突然死在了割茅草的路上。刘婶触景生情，不由得鼻子一酸，嘤嘤啜泣着：“杏子他爹呀——咋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不管啦——”曹婶因想起为省下饭给孙子吃，而饿死了自己的老母亲，禁不住也哭诉起来：“娘啊！想起饿死的您，俺心里就象刀绞呀——”
“政府啊！救救老百姓吧！”我母亲喊了一声也哭起来；弟妹们见大人都在哭，不知是吓的，还是怎的，也哇哇大哭起来。
“上面的大领导啊！咋就不亲自下来看看啊！亩产哪来的一万斤哪！天哪！这么下去不得了哇！”平时吊儿郎当的李春，此时竟正而八版地嚎啕起来，哭得那是鼻涕一把、眼雨一把的。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是真伤心了；向二姐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独自坐在门坎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所措。屋内哭声阵阵，屋外雨雾茫茫，那空气里也仿佛浸满了悲伤。
发表于 2018-3-20 06: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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